老娄奶奶坐在家门口儿看见了他们,跟他们打招呼:“他大哥丶他大嫂子,吃完饭了?过来坐坐。”
我也连忙喊他们:“大爷爷!大奶奶!”他们答应一声,就一个昂头挺肚,一个笑嘻嘻地停下来,跟老娄奶奶说说话。
“他大哥,他大嫂子,恁家她大姐家的小孩儿找到了吗?”老娄奶奶问。
“他爸爸跟他三叔还在找的。大婶子。”李大奶奶说。
“你说说,还是他三叔的仁兄弟呢。怎麽能干这事儿的?找不到孩子,她大姐可怎麽过的?天天。”老娄奶奶说。
“谁知道他能干这种事儿。他说他带小孩儿去买东西的。一转眼儿,他就把小孩儿给拐跑了。他三叔後来找不到小孩儿就报案了。当时,那些大路小路上就设了卡子了。他家人撒开人马找啊,就是找不到。你能怎麽办?”大奶奶说。
“你说急人吧。好好地一个小孩儿找不到了,大人焦心的慌吧。”老娄奶奶说,“那小孩儿跟大省差不多大吧,这都几年了?得长大变样儿了。不知道他自己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吧。”
“上回他爸爸去北山里找,搁人家河沿里看到一个小孩儿像他,正跟一群小孩儿一块玩儿的。他爸爸喊‘帅帅’!‘帅帅’!他还回头儿看看。还有点小时候那个模样儿。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你说说,多大一个小子孩子。要是给人家了,可惜吧。要是能赶紧地找到就好了。”老娄奶奶说。
“是的,大婶子,谁都巴望他能赶紧找到。”李大奶奶说。
有一个早上,我爷爷来到我家大门口儿。我赶紧去开门儿。
“恁奶奶昨晚上来了吗?”我爷爷站在我家大门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推着我家的大门问我。
“没有啊?”我说。
我妈妈抱着我妹妹也走到大门口儿。
“爹!恁来了?恁家来坐坐?”我妈妈跟我爷爷说。
“我不进去了。恁嫂子,恁娘昨天晚上没来吗?”我爷爷问我妈妈。
“没有啊,爹。俺娘没来。她昨天没搁恁家吗?”我妈妈说。
“恁娘走喽!”我爷爷一脸落寞地说,“人家都说咱家是四条狗,我跟恁娘都是属狗的,你跟喜儿又都是属狗的。狗咬狗。这回好了,四条狗去了两个。”
我奶奶走不走,跟我们关系不大,我可没什麽感觉。
我爷爷知道我们并不关心我奶奶如何如何,但他还是继续说:“我前天去新庄给人锻磨去了。回来一看,恁娘不搁家。我还当是她上恁这儿来了。”
“没有,爹,俺娘没来。”我妈妈说。
“我昨天回到家一看就不对头。那对儿新椅子没有了。她这是打墙头上递给东院儿的了。那对旧椅子也没有了。她这是打墙头上递给西院儿的了。这是有人接应她。这些东西她带不走,最後都得弄到‘小烦儿’家去。她这是跟福伦一块儿去了东北了。”我爷爷说。
“俺不知道哦,爹。你不行,再到旁处找找。看看俺娘搁旁人家来吧。”我妈妈说。
我奶奶走了,连几个像样的小椅子都拐带跑了。我爷爷家里只剩下几个木墩子,和旧的坐床子,我们三个去爷爷家吃饭,连坐的座位儿都不够了。我奶奶就这样成功“越狱”了。
我奶奶走了,我爷爷形单影只了。他是不甘心的,他开始了他的寻妻之旅。他去不了东北,他就在近处找。我爷爷到处寻我奶奶,算命丶占课,听人家的话,把我奶奶的旧鞋头子对着床放着,也没有把奶奶招回来。
晚上,妈妈带着我们睡觉。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家又住在庄西头儿,旁边没有几家近邻。妈妈把大门丶堂屋门的门框都用铁丝拧上。每次睡觉前,妈妈总是格外小心地挂上大门链子,用顶门杠顶上。两扇堂屋门更是好好栓上门栓,再用五六根木头杠子把门顶上。每当这时,我都站在一边儿,看着我妈妈小心翼翼地顶门。
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跟我妈妈说:“妈,我一到晚上就怕鬼。”
我妈妈说:“俺不怕鬼。鬼不可怕,人可怕。人比鬼可怕。”
我家屋门儿东旁的墙上,有一个小龛,那上头站着一尊石膏塑的观音。我妈妈顶好门以後,就对着观音念念叨叨地说:“天灵灵,地灵灵,离地三尺有神灵。观音菩萨保佑,谁想害俺娘几个,让他咔嚓就死。”
我也跟着我妈妈一起看着那高台上的观音,看着她庄严的白色塑身,相信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
事实上,观音菩萨确实保佑了我们娘四个。这麽多年,我们姐弟三个靠着我妈妈一个人养大,我妈妈没有倒下,我们也没有什麽灾殃。尽管我们以後的人生并不出彩,各自在各自的生存圈子里挣扎。可是,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得感谢观世音菩萨的伟大。她没有让我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再失去母亲,她没有让我们在承受贫苦的同时,再承受更加难以承受的不幸。我们还是吃饱穿暖,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们还能上学,这些,不得不说,的确是观世音菩萨佑护的结果。我不信神,也不信佛,可是我爱观音。我爱她庄严的容貌,也爱她慈悲的心肠。
有时候,我作业没有完成,我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先睡觉,我一个人坐在窗户下写作业。我妈妈怕夜里灯光招来贼人,就让我把秫稭做的圆圆的大盖亭子拿过来,挡在窗户上。她一边抱着大盖亭子往窗户上放,一边抱怨:“你白天怎麽不写完的?晚上再点灯熬油的。费这个事。你以後白天写完!”
我妈妈搂着我妹妹睡觉,我跟我弟弟睡在一头儿。我妹妹还小,爱蹬被子。我常常听到我妈妈跟她说:“别蹬被,肚脐眼子盖好!再蹬把你冻着!”
夜里,我们哪个想尿尿了,就喊我妈妈:“妈妈,我要尿尿!”
我妈妈就回答说:“你要尿尿啊!我点灯哈!”我妈妈起来点起洋油灯,把床底下儿的尿罐子递给我们,我们披着被子就在床上尿尿。尿完了,再把尿罐子递给我妈妈,我妈妈把它放到床底下。
另一个要拉屎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我想拉屎!”
我妈妈就说:“你想拉屎啊?门後头有鍁,你张着拉吧!我白天锄走!”我们就自己去铁鍁头上拉了屎,然後回去继续睡觉。
夜里,房前屋後响起夜猫子的叫声。夜猫子叫地很瘆人,“咕咕咕咕,哇——!”“咕咕咕咕,哇——!”有点像是人的叫声,具体的说,像是小孩儿的叫声。半夜三更的时候,听到几声夜猫子叫,外面黑沉沉的村庄变得更加怕人了。
我很害怕夜猫子的叫声。它每叫一声,我的心里都一紧。我知道那夜猫子在我家房前屋後盘旋。我也知道那夜猫子是从庄西头石塱那里,从我老爷爷的坟地里的槐树上,飞过来,又飞过去。
我妈妈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笑,要死人的。”如此说来,那夜猫子也不是什麽好鸟了,它应该是一种有邪性的鸟了。
有时候,我真的能够听到几声夜猫子笑。夜猫子笑的声音,跟它的叫声完全不同。这时候,它的声音不再是咕咕咕咕哇了。那种声音我描述不出来。但是,我的确听到过夜猫子笑。这说明什麽?说明我要死了吗?还是我的身边有人要死了?可不能是我妈妈要死了。
我问妈妈:“夜猫子笑,真是要死人吗?”
我妈妈说:“也不一定。有的时候,夜猫子看到人笑,反而是好事。有一个人,他在地里剜地。一只夜猫子冲着他笑起来。那人觉得晦气,就拾起他脱在地里的一只鞋头子,朝夜猫子扔过去。夜猫子噗啦一声儿飞走了,从他的鞋窠塱里掉出来一条蛇。原来,是蛇钻到了他的鞋窠塱里了。夜猫子冲着他笑,倒是救了他一命。”
如此说来,说夜猫子冲着谁笑,就说明那个人要死了,也未必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