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安徽的。我家儿子上初中了,我才应聘过来。我以前在安徽蛮好的。我家在桐城,桐城派你知道吧?”
我说:“嗯,听说过。”
他说:“我以前的杂志社也是四星级的。里面的员工很多学历也很高,也培养了很多人才。”
我说:“那你怎麽还要来这里呢?”
他说:“那时候就想出来看看嘛。就跟我爱人一起出来了。我到了《小坛》,为《小坛》做了那麽多事,社里30周年社庆的时候,图书室里那些文案都是我搞的。《小坛》一块块石头上的文字都是我写的。到最後,领导给我什麽了?”
我说:“啊?石头上的那些诗情画意的文字都是你写的啊?我还以为是请了外头的人写的呢!”
他说:“全是我写的。”
我说:“嗯,仔细想想,还真是你的字体。老姜,你真有才!你还会写诗呢!我也喜欢写诗!”
老姜说:“在《小坛》,会写诗有什麽用。领导不懂得欣赏,还不是对牛弹琴。”
我说:“是的啊。那个乌主任还特别喜欢写诗。天天炫耀,发朋友圈,人人夸赞。他写得什麽东西啊!顶多就是顺口溜儿!也没有韵味儿,也不押韵,臭死了!比你写地假远了!”
4。黄林军
任社长开会说:“新员工要有危机感。一个单位,让员工没有安全感就是给员工最大的安全感。你不要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人家都在奔跑了,你还在原地踏步。老员工,也不要只想拿工资,不想做事。把事情全推给小年轻的。一到做事的时候,你就年纪大了,做不动了。要是比赛搬金砖,你保证比小年轻的搬地快!大家都是《小坛》的一员。单位可以没有你,但你不能没有单位。单位是你跟社会交流的桥梁,没有单位你什麽也不是!”
我为单位兢兢业业,可是我真地不喜欢这样。我们要以社为家,可是家不是可以随便发配人的地方。如果一个人在单位里觉得朝不保夕,天天处在危机之中,那他在单位也只是为了生存,他不会真地爱这个单位。因为单位不爱他,对他不够包容,对他太残酷。那些被发配走的人,对现存的人来说,也起到很好的杀鸡儆猴的作用。杀鸡儆猴固然是让猴子知道了尖刀的厉害,可是也让猴子知道,如果他不老实,或是不小心犯了什麽错,那把尖刀也会同样的来杀它。那这猴子还会爱它身处的所在吗?
我读了这麽多年的书,我也有学问人的清高和热血。我也想真正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去爱我所属的单位,爱他的一砖一瓦。真心地热爱他,维护他。可是,如果,我知道了,他把我身边的兄弟姐妹悄悄地扔了出去,我一个不小心,下一个被扔出去的就是我,我还会那样爱他吗?我想爱也不敢爱了,因为我怕了。爱,应该是自私的,永恒的。彼此对彼此都是这样。如果我知道,我脚下的一砖一瓦有一天将会不再是我的,你告诉我,你让我还怎麽爱他?
也许,我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太傻了。或许,我本来就应该知道,我们跟单位之间本来就不应该有什麽爱吧。
任社长把我叫到走廊里跟我谈话。
他说:“小宋,目前看来,你的工作能力很强,性格也很好。社里很看重你,决定把你当储备干部来培养。”
我懵懵懂懂地说:“谢谢任社长。”
任社长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努力吧!”
我说:“其实,我只想努力工作。我只会审稿子,写稿子,其他的事,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做储备干部可能要应付很多社会上的事儿。我是个农村人,我的城市化进程要比米娜他们晚二三十年呢。其实,我觉得米娜她们更合适。她们的年龄也比我小。”
任社长说:“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好。农村人更朴实。目前来看,你的各方面能力是最强的。你性格急,这是好事。性子急了,才能干成事儿。上次,我看到你们宿舍楼下停着一辆车,是你男朋友的吗?”
我说:“不是,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他说:“我听说《且戒》杂志社有一个编辑,姓黄,叫黄林军,蛮老实的一个人,还没有结婚。我回头给你介绍介绍吧。”
我说:“谢谢任社长。”
他说:“不用谢。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有人帮着你一点,你的人生大事就被耽误了。女孩子耽误不起的。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我今年三十岁了。”
任社长说:“你看,人家米娜才二十五岁,人家早就结婚了。”
我说:“米娜是本地人,还是独生子,我是农村出身的,没办法跟人家比。”
任社长说:“没事儿的,人都是一步一步熬过来的。你看我们那一代,不都是穷苦农民出身嘛。老言,家里穷地只剩下一张稻草铺的床了。你再看他现在的吃穿打扮,跟以前比,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我说:“知道了。任社长。我就是担心工作过不了关,其他的不怎麽担心。”
任社长说:“别怕。等你熬过来,到我们这个年纪,你也可以游刃有馀。”
我似懂非懂地说:“嗯。”
任社长说:“马上,社里准备去团建,你去吗?”
我说:“我晕车,不想去。”
任社长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活儿。你就在社里待着,如果有人来,你负责接待一下。算你加班,回头到老言那里领一百块钱。”
我说:“好吧。”我想,还是因为我是农村人,还是因为我家穷,所以,领导也还是把我当一个穷人来打发的。
这以後,我在本职工作之外,又多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行走。今天,社里通知我去培训,我立马放下工作,像是一个流浪的女人,跑到陌生的大街上,坐上城际公交车,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叫尔康尔泰的酒店去培训。明天,不知道哪个单位要举行一个什麽活动,我又要一个人问着路,穿大街,过小巷,好容易摸到那里,莫名其妙地跟几个其他单位派来滥竽充数的人站在一起,莫名其妙地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後大家一起拍个照,原路返回。过了一些时候,我又举着一根枯黄的竹竿挑着一个大红的横幅,打上车,穿过一群农民伯伯在忙碌的田间小路,来到一个有铜像的坟墓前头,去祭奠一个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爱心老华侨。
我是农村出来的,我不想抛头露面,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静静地写文章,跟文字打交道。我都三十岁了,是个中年妇女了,我拿着个竹竿挑起来的横幅,东跑西颠的,回到办公室,还得挥舞着那个竹竿到处找地方放置,我觉得很尴尬,我又没有对交际丶对仕途的渴求,我不想当什麽储备干部了,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跟任社长讲。
第一次跟黄林军一起吃饭,我们约在一个叫“兄弟鱼馆”的小饭馆儿里,距离《小坛》很近。
他第一次跟我通话时,我听到他那比娘还要娘的声音里,就有些要揍他的冲动,因为那真的很娘:“大——省——”。在这种娇滴滴的声音下,我变地更加斩钉截铁丶雷厉风行了。
我有点恼火地问他:“你到哪儿了?”
他听到我这个女汉子的声音,显然有些惊讶。
他顿了顿,说:“我在饭馆儿门口啊!”
我有些不耐烦地朝小饭馆儿门口走去。
可是他的外貌还不错,整体观感很好,他一米七五,白白胖胖,三十七八,事业单位,看起来是一个标准的可以选做男人的男人。我就以为我这个三十岁的大龄剩女捡到了宝了。
他跟我一起走着,有一些女孩儿的羞涩,我以为学文科的男人大抵是这样。
我们坐下以後,他点完了菜,表情有些正式地跟我说:“我还有件事儿没跟你说。”
“什麽事儿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