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好吧。别难过。我回头跟他们说说。”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他从里面走出来说:“你慢走啊,想开点,别难过。”
我来到我原来的办公室拿东西。办公室里,那些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新的一年,大家都要搬办公室了。
“你的办公室在哪啊?”小草说。
“在四楼大办。”另一个女孩子说,“你呢?”
“我在四楼小办。”小草说。我什麽也不说。我默默地去我的柜子里拿我的东西。电动车头盔,记录养猫过程的几个本子和笔,还有养猫的指挥棒。我左面桌子的小田看到了我。她面色凝重地安慰我说:“你那个地方,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拎着我的东西像是逃荒似的离开了我原来的办公室。
我走在走廊里,看到一个大垃圾桶。我顺手把我手里的棕黄色的戒尺似的指挥棒扔进了垃圾桶里。同时扔掉的还有我的尊严和热血。昨日,我还站在台上,激情四射,斗志昂扬。今天,我就沦为了一个废物,被赶到一个只有鸟雀去拉屎的地方。人家不让我干了,我还留着它干什麽,我不能自作多情吧。
就这样,我被一步步排挤成一个废物了,就这样,我被动地被迫地被闲置起来了,就这样,我一步步被逼的收敛起我所有的热情。
心凉了,寒心了。人心不是一天变凉的。是一次次地被寒风吹彻了骨头,自己又把自己给暖热以後。转眼间,又一次被冰雪封上了喉。人非草木,孰能无感?一张四四方方干干净净的人脸,被涂抹上了黑灰和污秽。一腔奔涌的热血就这样被冰封了,一颗血红的心脏就这样被剁碎了,埋葬了。
魑魅博人应见惯,总输它丶翻云覆雨手。冰与雪丶周旋久。
人这一辈子,遇到了大慈大悲的神仙,那是你的福气,遇到了魑魅魍魉,那是你的劫数。
我扭开侧门上的大铁锁,走进图书室的时候,偌大的图书室里,防火警报吱吱地响。我当时一个人站在警报前头,吓坏了,以为要爆炸了。
我去叫来了保安。保安说:“没有关系,按消音按钮,关上就行了。”
我回来按了消音按钮。果然不再响了。
我把我的东西搬到了图书室,是的,我谁也不去找了,找了也白搭。
现在衆口铄金,都说我是笨猪。就算是找到了局长那里,他也对我也是半信半疑。
如果他也说我是笨猪,是垃圾,那我真的彻底没有活路了。
他们现在对我表面上还温情脉脉,还没有大开杀戒。
即使他们说我是一头聪明的猪,善心大发地把我拉回到他们的猪圈里,施舍给我一块子猪圈的烂泥地,让我可以跟那些猪一起亮亮相,晒晒太阳,跳几个猪旋舞,来滥猪充数。我的前途无非是一头优秀的猪,多得了一点豆饼,多发出几声开心的猪叫,那也不能彻底发挥我的价值,没什麽意思。是的,我长得猪头猪脑,可我坚信我不是一头猪,我这辈子的价值,可不单单是做一头猪。
我不想再跟着他们跑了,我的时间有限,我已经四十了。既然十年的时间得到的是压制是发落。那我也就不要再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麽认可。
他们觉得我是一头笨猪,把我拱到猪圈边儿上,让我吃不到食,让我到一边吃屎。那我就蜷缩在角落里,趁着他们不在意,赶紧好好地修炼自己,我要为自己开出来一条路。
我始终相信我不是笨猪。
我要用我自己的努力去证明,跟我比,他们才是猪。
他们才是彻彻底底的笨猪。
天很热,图书室里的味道很大,我就去开了窗户,来散散味儿。书架上落满了尘土,结了蜘蛛网。书架里头丶书架底下的地上,落了很多节肢动物的干枯的尸体。我把我的抹布拿出来,开始一格一格地擦起来。书架上的尘土,不知道是沉积了多久了。每一格书的旁边空出来的地方都有尘土,这些尘土,我上去就可以擦。这些尘土确切地说,不是简单的轻薄的尘土了,那是厚厚的黑黑的尘泥。每一格书背後空落的地方,也是尘土,我得弯着胳膊拐进去擦。那些书页锋利的很,把我的胳膊划出一道道像蜘蛛网似的血口子。有的地方,还点染出了一朵朵的桃花。一列列的书架,一孔孔的格子,我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擦着,一排书架一排书架地走着。
对于这样大量的重复性的工作,我是有足够的毅力的,不就是愚公移山吗,这是我最擅长的。小时候,扛着铁鍁剜地的童子功,我是有的。这是我的家乡丶我苦难的童年给我的力量。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些地里丶土里刨食的经历,给了我多大的毅力和动力,让我能够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足够顽强地挺下去丶走下去。
我得感谢我的父母,把我生在那麽贫苦的山区。
我得感谢我的爷爷,带着我剜过那麽多的地。
每天早上,我五点半就起床了,先盛上一大碗粥凉上,再去给宝宝跟她奶奶炒个菜,再烧上两三壶开水,我自己再去喝粥。喝完粥,赶紧去菜场买菜买鱼。回到家,把菜规整到冰箱里,把鱼清洗干净,放好,我就骑上电动车出发了。到了图书室,我开门丶开窗,然後坐到我的桌子前头,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因为被废弃了,被闲置了,所以,我很清闲。每天。我都忙自己的工作。
是的。从一年前开始,我每天都有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不是谁指派我,不是谁压着我,我自己的工作的主人就是我,我每天逼着我,推着我,找时间丶挤时间,做我自己的工作。我非常急着去做我的工作,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的工作才能救赎我,才能彻底改变我。
我的电脑就是我的盾牌,我的文字就是我的剑戟。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起来!去干!去跟他们干!”
曾经,我像一棵霉豆秧子一样,把我的生命紧紧地攀附在大树上。为它献出我所有的心血丶翠绿和光亮。可是,等到秋风起,我枝叶枯黄,我就被从这棵树上甩到了地上。
我要开啓我第二次生命,真真正正,为自己生长。
我真是一头驴。这十年,我围着磨盘埋头苦转,不知道公转的同时,还要自转。
我只知道一个单位要打造自己的品牌,我不知道一头驴也要去打造自己的品牌。
一头驴如果没有自己的品牌,等它老了,转地不利索了,就会被卸磨杀驴。
好吧,以後我要多多地自转,每天都要自转。
而且我还不满足做一头品牌驴。天津的驴,山西长治上党的驴,我都不稀罕。
我要把自己打造成一头神驴丶仙驴丶张果老的驴,一头会腾云驾雾的驴。
这儿大多数时候很静,静地像个冷宫。它正好适合我的秉性和处境。我在这儿闭关修炼,像是凝神打坐儿一般,专注地敲打着我指尖下头的键盘。
有时候,我太累了,走到窗前,擡头远望。旷野里,是一排被荒废的白墙黑瓦的农房。灰白色的墙壁隐没在葱绿的庄稼地里,黑色的屋瓦像一排排的燕子,翘着尾巴,攒聚一堂。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家乡。可这儿毕竟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没有白色的飞鸟,像海鸥一样,飞过水塘。
眼底下,一棵小树舒展开的枝叶伸到了我的鼻子底下,我认得出来,那是家乡的榆钱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乡的榆钱树了。这些年匆匆忙忙,看得见城市的绿化带,看不到家乡的风光。
这棵榆钱树,也就是在这新开发的地方还能偷偷地生长,这个地方还刚刚建成一栋楼房,到处都在装潢,还顾不上去铲除掉这棵不起眼儿的小树。等过些日子,等这个地方的设施渐渐成熟,渐渐精致,等他们连泥带土运载了更名贵的树苗来做绿化,这儿可能就容不下它了。那时候,它就会跟那些倒睡在水泥地上午睡的装修工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不敢确定,未来,它的未来会是怎样。
因为它太不起眼了,它不是一棵名贵的树。所以它随时都可能被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