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会合(上)
八月初九,未时三刻,秋阴多晦日,难逢未雨时。
今儿是个少见的艳晴天,太阳一早升起,温暖明亮,到得後晌还没打蔫儿,连日笼罩在城头上空的阴云总算散了去,老百姓莫不欢欣,大街小巷,攘来熙往。
自嘲风遇袭以来,龙神帮暗流涌动,不知多少人生了非分之想,外头那些个牛鬼蛇神也是蠢蠢欲动,没一日消停的,平头百姓不知就里,却能从市井情状间窥得蹊跷,而今雨过天晴,满街逡巡的剽悍兵勇少去二三,青皮子弟也收了刺头,赶巧祭龙神在即,士农工商,各自忙活,近一个月来,屏江府未有过这般的热闹。
囚牛昼寝方起,去遥岑馆探视嘲风,其人尚在昏睡,但神态安然,泪流已止,乌青的口舌渐转血色,可见是好转了,在旁陪侍的老郎中啧啧称奇,对师无恙的一手针灸之术甚为佩服,如是调治下去,即便不能解毒拔根,也有望恢复知觉。
事关结义兄弟的性命,又涉及明珠垂泪,囚牛为之忧心如焚,眼看时限愈近,身上连起两个火疖子,这下可算松了口气,转念想到什麽,笑意微敛,左顾右盼,未见师无恙的身影,问道:“午时才过,师大夫他人呢?” 老郎中如实道:“师大夫今日施针已毕,精疲力倦,老朽让他歇去了。”
囚牛瞥向门口,见看守轻轻点头,方才“嗯”了一声,舒展眉头,道:“他这几日委实苦形劳神,你也费心了,本座目知眼见,赏罚分明,不会亏待你们。”
闻言,老郎中不由面露喜色,又听他道:“你二人各有所长,都是杏林妙手,此番因缘际会,就该相互砥砺,如切如磋,日後也好做一对悬壶济世的忘年交。”
一个漂泊无定的铃医,竟能抑制明珠垂泪之毒,为嘲风延时续命,囚牛本来疑信参半,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让他试手,怎知行崄侥幸,大喜过望,心下却又一沉,此人若不能为己所用,或将坏了大事,几经权衡,还是招揽为先。
老郎中久经世故,听出囚牛言下之意,忙道:“大帮主所言极是,老朽看师大夫如自家子侄一般岁数,却是少年老成,识时达务,不会不知好赖的。”
囚牛微一颔首,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人,背手离去,护卫紧随其後。俄而走出遥岑馆,行在落满桂花的石径上,他忽然道:“那位温姑娘,可找着了麽?”
前天夜里,温厌春负气出走,还跟後门的护院动了手,若非祝长安及时赶到,怕是不得善了,而他没能将人带回,也不敢越分,待天色一亮,便来云飞阁请罪。
祝长安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说话还算婉转,囚牛并未动怒,只让人暗中盯梢,怎料去得晚了,打听到温厌春投宿的客栈,却不见她人,立时起了疑心。
护卫们纷纷低头,其中一个面露惭色,开口道:“恕我等无能,城里各家客栈都找过了,全无温姑娘的踪影,四处打听,也没甚麽眉目,恐怕她不在内城。”
龙神帮对这座城的掌控可谓恐怖,街头巷尾,九流三教,没有他们插不进手的地方,一个大活人,还是生面孔,要想了无痕迹,除非是上天入地,而在外城,棚户间乱七八糟,码头上缕缕行行,又连着古陌荒阡,既藏得住人,也方便离去。
囚牛当日设宴,看出师无恙对温厌春有些意思,但流水无情,江湖女儿大多爽快,若是着恼了,自当翻脸就走,祝长安跟婢女荷香的禀告也无甚出入,可他要收服一位良医,威逼利诱都是下乘,还得拿捏软肋,使其归心,何况这位温姑娘武功高强,底细未明,正当多事之秋,说不准她是冲什麽来的。
思及此,囚牛悒悒不欢,现时龙神帮如日方中,看似称王称霸,实则公私交困,驻外的弟兄们心都大了,仿佛一堆半干不湿的柴,烧得起火,却是乌烟瘴气。 这时,一对孪生婢女匆匆行近,见到他便打躬拜道:“大帮主,前头来客了。”
御龙庄是龙神帮之总舵,旁人莫说登门拜访,绕着走还来不及,便有谁上前求见,也未必进得了门,更不敢劳烦这姐妹俩去传话。
瞧她俩欲言又止,囚牛没好气地道:“支支吾吾的做什麽?来人是谁?”
“回大帮主,来客是位年轻公子,衣着光鲜,谈吐不俗,自道姓钟名灵毓,虽没递帖子,但送了一双羊脂玉斗为拜礼,正在茶厅等候,请大帮主拨冗一见。”
孪生婢女齐声回话,清脆悦耳,仿佛一对黄鹂儿,囚牛却皱起眉来。
玉斗乃酒器,亦指天上北斗星,加以羊脂玉珍贵,难得成双,作为拜谒之礼,再合适不过了,一般人可没有这般的心思和手笔,况且此子报上名来,端的是招摇,若他没有记错,如今钟家堡正支的那根宝贝独苗儿,便叫做“钟灵毓”。
霎时,囚牛呼吸一重,旋即想起温厌春在水榭里说过的话,脸色微变,甩袖即走,很快出了西院,穿廊过门,回到云飞阁,径直去了茶厅。
斜晖透过窗棂,光影交错,斑斓如蝶,但见一人捧茶端坐,相貌俊美,双目有神,身穿杏黄绸衫,腰侧坠玉垂縧,手边的小桌上还放着一柄短剑,金镶玉镂,光彩夺目,剑刃出鞘寸许,恰恰露出剑脊处的錾刻,定睛视之,暗道一声“果然”。
背在身後的左手猛地攥紧,又复松开,囚牛大步而入,朗声笑道:“听丫头们说来,本座还道她们口滑,这会子亲眼一看,当真是位标致的後生,甚而这从头到尾丶眉梢眼角,处处像极了博衍兄,倘使我那二弟见了,不知该多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