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会合(中)
他笑容满面,口坠天花,俨如一位蔼然可亲的长辈,分明是素未谋面,竟不显生分,钟灵毓只好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小侄见过世伯。”
龙神帮的二帮主睚眦故去快十年了,他英勇无畏,平生敢作敢当,虽是绿林中人,但不曾滥杀无辜。当初家国危殆,龙神帮九兄弟各执一词,睚眦大为不满,率麾下心腹出走,杀贼锄奸,辗转不休,草莽好汉佩服之至,不久便拥衆数百馀,而後加入“十君子”,联合义匪,聚力歼敌,及至断龙江一役,深陷敌阵而死。
如此说来,睚眦与钟灵毓之父钟博衍连枝同气,结了拜把兄弟,囚牛为其义兄,龙神帮跟钟家堡平起平坐,也当得这一声“世伯”,可他开口就端起了长者架子,拿逝者的情面套近乎,显然要倚势压人,让钟灵毓有所顾忌。
这些个话里机锋,钟灵毓打小就耳熟能详,大大方方地应话,又复顺水推船,跟囚牛寒暄起来,待婢女奉上酒水,两人已促膝而坐,亲亲切切,心下却不然。
虽说六大派早已缔盟,但道有不同,势难两立,昔年迫于大局,不得不一体抗敌,等到危巢复安,彼此间的矛盾又突显而出,若非十方塔从中调和,盟约恐将名存实亡。饶是这般,十年休养生息,既让朝野军民缓过气来,也使这天下越发的风谲云诡,庙堂连通江湖,从泾渭分明到清浊同流,只等哪个先按捺不住了。
龙神帮雄视东海之地,自不会惧怕一个小儿,真要说起来,钟灵毓不外生得好,同辈中人评文论武,此子都不出挑,可钟家堡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便在屏江府,近半数豪商巨贾俱与钟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何不让囚牛忌惮?
想到这些,他心中一凛,只手端起酒杯,不露声色地打量钟灵毓,见其言谈自若,彬彬有礼,眉目间却有几分掩藏不住的焦虑,料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便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天南地北的闲话,待酒酣耳热,到底是年轻人先沉不住气了。
“小侄这一到府,人地两生,礼数不周,还请世伯见谅。”钟灵毓自罚一杯,直身正色,“今日前来叨扰,一则拜会世伯,二则寻人问友,敢问是否方便?”
囚牛讶道:“贤侄说哪里的话?殊不知本座这庄院里,谁与你有故?”
钟灵毓看出他笑里藏刀,缓缓道:“世伯说笑了,贵府之人大多根生土长,小侄岂会认得?却是一男一女,近日上门来的,承蒙世伯垂青,可有此事呢?”
“他们是你什麽人?”囚牛面不改容地搁了酒杯,摩挲着翠玉扳指。
就此一问,口气不咸不淡,却让钟灵毓揪起心来,怀中的信纸似也变重了。
先时他在明台县跟温厌春作别,一路快马疾驰,将出锁阳关,要待转水路南下,却于驿外收到了飞鸽传书,急忙改道,怎料沿途不甚太平,又耽搁两三天,因而错过会合,见得暗号才知这俩人的去向,忙不叠乘船过江,昨日始至。
屏江府近来的乱子,钟灵毓也听了一耳朵,到得龙门口,他不欲惹是生非,却有个黑瘦小孩被人绊倒在前,顺手扶起,掌中多出一张条儿,写了黄玉锁上的八字篆文,又是温厌春的笔迹,决计做不得假,私下找到那孩儿,其母自道受托于人,将这几天的事扼要说来,让他去城东的吉祥客栈。
然而,钟灵毓趁夜潜入客栈,未能找到温厌春,却发现了几个鬼祟之徒,偷听他们谈话,得知友人莫名失踪,龙神帮弟子也正四处打听,料想情况有变,与其跟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一气,不如找上门去,设法见到师无恙,相机行事。
定了定神,他苦笑道:“不瞒世伯,小侄根骨平平,自来疏慵,在家无所事事,出来游历一番,长些见识也好,哪知江湖凶险,我不懂规矩,惹出祸事,幸得温姑娘仗义出手,方能化险为夷……这一来二去的,意气相投,堪比骨肉手足。”
钟灵毓来得迟了,不知温厌春说过什麽,只好含混而谈,看囚牛神色淡淡,教他心里没底,硬着头皮道:“此前小侄碍于私事,阿姊也要护送一人去屏江府,故此暂别,约在这里相见,不料她误期失约,托情问讯,方知是来了世伯的府上。”
听罢,囚牛不置可否地一笑,调侃道:“贤侄,你跟温姑娘称姐道弟,却少提了师大夫,如许厚此薄彼,究竟是偏心眼儿,还是不拿他当朋友呢?”
这一问状似无意,钟灵毓怔了片刻,要待解释,却见囚牛神色不动,手上的翠玉扳指折出冷光,心思陡转,道:“世伯说的师大夫,可是师无恙?他跟阿姊有过命的交情,但与小侄不甚熟识,泛泛之交,却不知阿姊走这趟是为了此人。”
闻言,囚牛眯起眼来,沉吟不语,钟灵毓还当是说错了话,正自坐立难安,笑声忽而大作,未及擡头,便听他道:“去跟荷香说一声,请师大夫过来坐坐。”
话音落下,如若卸剑收弓,那股子逼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压瞬息消弭于无形,钟灵毓这才觉出後背汗湿,那对孪生婢女就在门外候着,脆生生地应喏而去。
少时,姐妹俩去又复返,师无恙拄着青竹杖徐徐走近,一袭白衣,黑纱遮目,恍如初见之日,钟灵毓看得一愣,旋即回过味来,往他身後看去,已无别人。
“大帮主,在下这厢有礼了。”进得厅堂,师无恙先是打拱,再一侧首,面上露出些微诧异之色,“茶香四溢,莫非有哪位贵客到……”
不等他说完,眉头几乎拧成疙瘩的钟灵毓便出声打断:“师无恙,我阿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