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门里门外弥漫。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门外的呼吸声变得愈急促和沉重,带着一种等待宣判般的恐惧。就在那呼吸几乎要凝滞的瞬间,林衍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
“皮肉之苦,总会过去。”
这回答,既非抱怨,也非示弱,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规律。
门外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带着颤抖的呼气声。那只悬在门缝边的手,似乎终于找到了支撑点,轻轻扶住了门框边缘。
“他…他们说你…是邪魔…”少年的声音依旧很低,但颤抖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迷茫和困惑,“可…可那晚…佛光…我看到了…还有…慧明师伯…”提到慧明,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似乎有恐惧,有悲伤,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佛光若现,自有其意。”林衍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至于慧明法师…他非死于魔念,而是死于…无处可诉的绝望。”
“无处可诉…”门外的少年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震撼和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某个被紧紧锁住的闸门。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勇气。终于,那个细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决绝和深藏已久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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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叫了尘…我…我也在修闭口禅…”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压抑不住的委屈:“三年…三年零七个月了…座说…心不动则口不动…口不动则魔不生…可我…我做不到…我脑子里总有声音…很多声音…山风的声音…鸟叫的声音…以前…以前在俗家时…隔壁阿黄吠叫的声音…它们…它们总在吵…我拼命想压下去…可越压…它们就越响…像要炸开我的头…”
了尘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如同决堤的洪水,长久压抑的痛苦和迷茫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不敢问…不敢说…说了就是‘动念’…就是‘破戒’…就是‘魔障深重’…上次…上次看到一只鸟儿摔死在窗台上…我…我心里难受…就…就‘啊’了一声…只有一声!就被监院师叔听到了…罚我在寒冰洞里跪了三天三夜…膝盖…膝盖差点废掉…”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恐惧和后怕:“他们说…这是帮我‘断念’…可…可我真的不明白…佛…不是讲慈悲吗?看到鸟儿死了…心里难过…这…这难道不是慈悲吗?为什么…为什么连难过…连出一点声音…都是罪过?都是魔念?我…我是不是…真的…真的不适合修行?我…我快疯了…”
禅房内,林衍静静地听着。门外少年那压抑、痛苦、充满迷茫的倾诉,像一幅沉重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这是“闭口禅”制度下,一个鲜活灵魂被扭曲、被禁锢、被恐惧所噬咬的真实写照。了尘的痛苦,是慧明悲剧的微缩预演,更是大梵音寺这座看似庄严的佛塔之下,无数被戒律碾碎的心灵缩影。
“了尘,”林衍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份沉凝的力量,穿透了少年的啜泣,“你听。”
了尘的抽泣声猛地一顿。
禅房内外,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只有山风掠过屋顶的呜咽,远处隐约的暮鼓声,以及…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
林衍没有立刻说话。这短暂的、刻意的寂静,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强大的引导力量。了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在绝对的安静中,去捕捉那些平日里被他刻意忽略、却又无处不在的“杂音”。
“听到了吗?”林衍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风过山林,是声;暮鼓沉沉,是声;你自己的心跳血流,亦是声。大千世界,何处无声?《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执着于‘无声’,本身,岂非正是最大的‘相’?最大的‘妄’?”
了尘如遭雷击,僵在门外!林衍的话语,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那团纠缠已久的迷雾!执着于无声…是最大的相?最大的妄?这与他被灌输的“闭口即是禅定”的理念,截然相反!
“可是…可是座说…”了尘下意识地嗫嚅着,试图抓住那根熟悉的、赖以生存的戒律稻草。
“佛说‘不可说’,非是叫人装聋作哑,做个活死人。”林衍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直指核心,“是教人明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真谛!是教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若如明镜,万物过而不留痕,鸟鸣风啸,皆是天籁,何须强压?心若执着于‘无声’之相,强压意念,则如以石压草,草根盘结,魔念丛生!慧明法师数十年苦功,最终如何?便是这强压之下,草根盘结成魔的明证!”
“啊!”了尘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充满了震惊与一种被点醒的恍然。慧明师伯的惨剧,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不解之源,此刻被林衍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剖析出来,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利刃剖心!原来…原来慧明师伯的悲剧,竟是源自这看似神圣的“强压”?源自对“无声”的执着?!
巨大的认知冲击让了尘心神剧震,一时失语。禅房内外,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戒律院护法金刚特有的、沉重而规律的节奏!
了尘瞬间魂飞魄散!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要是被听见……他不敢想象后果!惊恐之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一个动作!
“吱呀——”木门被猛地推开了一道比送饭时稍宽一些的缝隙!一只微微颤抖的手,闪电般伸了进来!这一次,不再是放下食盒,而是将一个用粗布包着、约莫拳头大小、硬邦邦的东西,慌乱地塞进了门内靠近门槛的阴影里!动作快得如同偷窃!
“给…给你!藏好!”了尘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别…别让他们现我…来过…”最后一个字几乎被咽了回去。
不等林衍有任何反应,那只手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哐当!”木门被以更大的力气关上!落锁、铁链缠绕的声音急促得如同骤雨!随即,门外响起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慌乱的、跌跌撞撞跑开的脚步声,迅消失在风声和暮鼓声中。
禅房内,重归死寂。唯有那粗布包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阴影里,散着淡淡的、新鲜的草药苦涩气息,与禅房固有的霉味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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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衍沉默地注视着那团阴影。片刻后,他缓缓挪动沉重的镣铐,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艰难地俯下身,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摸索着,将那粗布包裹拾起。
入手微沉,触感粗糙。他一层层打开那带着少年体温和汗意的粗布。里面露出的,是几块被仔细捣碎、散着浓郁药香的深绿色草根和叶片——是后山常见的、对化瘀止痛颇有疗效的“石见穿”。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锋利、闪烁着微弱寒光的碎瓷片!显然是了尘不知从哪里偷偷弄来的!
草药,是疗伤之物。碎瓷片…是绝望时的最后挣扎?还是…反抗的萌芽?
林衍的目光,在那散着生机的草药与那冰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碎瓷片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他小心地将草药重新用粗布包好,塞进怀中紧贴皮肉的位置。温暖的气息和苦涩的药香,似乎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与痛楚。
他捏起那块冰冷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轻易地割破了他指尖的皮肤,渗出一滴暗红的血珠。他没有在意,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那冰冷粗糙的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