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北山巅上,他们诞生的那处绝壁,竟有皎洁光华冲天而起,如一支巨大的素烛为逝去的亲人们照彻归途。
後来在寒峰之巅,凌危危执笔为两个雪原遗孤题写命牌时,砚中墨迹凝成冰晶。
“从今你唤芈宁,”笔锋在黄帛上游走,又转向少年,“你名凌诩安。”
安宁二字落在素笺上,恰似当年老妪临终前望向两个孩子的眼神。
五年弹指,北山雪线渐退。江淮阴阳派的白玉旗幡插遍雪谷,掌门丛逸舟在盘鸱殿亲手将门派划作南北两宗。
凌危危执掌的北山一脉专修水灵根,可每当芈宁触碰练功池,池水便凝作剔透冰雕;凌诩安运转心法时,檐下冰棱会开始摇摇欲坠。
“道法自然,你们不必强修水灵根。”凌危危拂开弟子们发间的落雪,由着他们在千年冰窟中另辟蹊径。
後来红尘辗转,芈宁与凌诩安在从极渊偶得天地淬炼的双刃。
芈宁所持雪刃通体皎洁如新雪初霁;凌诩安掌中霜刃澄澈似寒潭凝冰,双刀共鸣时,北山千载玄冰皆生感应。
直至“魔灵”现世之劫,北山灵脉遭秽气侵染。芈宁奉师命南下求援,归来时却见同门尸横遍野。
凌诩安跪在血泊中,凌危危的遗骸正被蛊虫啃噬,万千凤尾蝶从腐肉中振翅飞出,翅翼还沾着温热血珠。
芈宁伸手接住漫天飘落的雪,恍惚又见幼时那个血色的黄昏。
失亲之痛令她几欲癫狂,却不得不拭尽泪痕,在冰川尽头以指为凿,日复一日筑起巍峨陵墓。
当“断肠洲”三个字被她刻入冰崖时,她轻哼起幼时的谣曲:
“梨花落,梨花悠;故人一去不回头。梨花谢,梨花愁,枯藤爬满断肠洲。”
她素来爱梨花的清绝,此刻却将那份皎洁永远封存于冰墓之下。从此北阴派新任掌门的广袖间再不见梨瓣纷飞,唯有霜雪常年萦绕眉宇,昔日灵动少女终成万人只敢远观的北阴派掌门。
後来“魔灵”伏诛的捷讯传遍尘世,芈宁立在断肠洲的冰碑前,却觉胸中块垒未曾消减分毫。
她以指尖蘸着雪水在眉心勾勒,镜中渐渐映出张鲜妍明媚的容颜——从此世间多了个叫宁采音的少女。
顶着这张薄如春雪的面具,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追着蝴蝶奔跑,可以在梨花树下放声大笑,可以陪着年轻弟子们讨论最新创的剑招。那些被北阴派掌门身份禁锢的欢愉,都在这个身份下悄然复苏。
更重要的是,这具皮囊能带她走近被掩盖的真相。当年北山惨祸中蹊跷的凤尾蝶,绝非已伏诛的“魔灵”所能驱使,真凶仍隐匿在迷雾深处。
此刻终于从漫长梦境中挣脱,往事如潮水般退去。朦胧视线里映出漫天飞雪,有双温暖的手正紧紧包裹着芈宁冰冷的指尖。
她被人小心揽在怀中,对方衣襟间清冽的气息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那个总为她珍藏野莓的少年。
视线渐渐清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身她闭眼都能描摹的碧色袴褶。衣缘绣着连绵山峦纹,双肩各缀日月——左肩金乌耀芒,右肩银蟾清辉,正是日月相和丶北阳南阴的玄机。腰间那条猩红长穗縧垂落流苏,环状玉符悬在其间,内弯似新月抱云,外圆如旭日初升。
这般制式的道袍,属于那个令她魂牵梦萦却早已一分为二的江淮南北阴阳派。
而将她轻拥在怀的人,更是她夜夜辗转思念的——
“凌诩安……”芈宁恍惚以为又坠入了不周山那样的幻境。尚未从那段横跨半生的梦境中抽离,她贪恋地偎进这温暖怀抱,指尖无声攥紧对方衣襟。
环住她的臂弯立刻收拢,耳畔传来带着颤音的轻唤:“师妹……”
这声呼唤如冰锥刺心——她此刻分明顶着宁采音的容貌!凌诩安怎会对着陌生面容喊出师妹?
芈宁骤然挣脱怀抱,雪刃铿然出鞘直指对方咽喉:“你究竟是什麽怪物!”
凌诩安望着空落的臂弯苦笑,垂眸时睫羽在清俊面容投下阴翳:“宁宁,我不是妖邪。”
芈宁腕间雪刃寒光凛冽,刀锋映出她苍白的容颜:“妖言惑衆!你从何窥破我的真身?”
“师妹你看,”凌诩安广袖轻拂,碧色衣袂掠过纷扬雪花,“此处皆是你的心象。”
芈宁环顾四野,但见无数记忆碎片裹挟在冰晶中沉浮。枯寂的雪原上,唯有屠戮与别离的景象在反复重演。她踉跄後退:“我的识海……竟荒芜至此?”
“宁宁……”
“别动!”雪刃在二人间划出寒芒,芈宁有些失望,“所以你不过是我心魔所化?”
凌诩安见她指节青白,终是叹息着展露掌心。一缕墨色雾气自他腕间升起,如活物般缠绕指尖:“我非幻象,而是暂存于你识海的一缕残魂。”他迎着芈宁骤变的脸色轻声道:“且已是……魔魂。”
“魔?”芈宁倏然擡首,发间冰簪应声碎裂。那些被风雪掩埋的往事呼啸而至——北山血夜里摇曳的凤尾蝶,师尊临终前望向她的最後一眼,还有当年少年在梨花树下立下的“除魔卫道”的誓言。
雪刃嗡鸣着坠地,她望着对方掌心那缕与记忆里完全相悖的魔气。
凌诩安凝视着芈宁苍白的脸庞,声音低沉似融雪:“有些真相或许令你难以承受,但今日我必须如实相告。”他微微闭目,似在回忆最不堪的往事,“当年梁州之事,你体内的痴情蛊并未消散,而是我以本命精元为引,将其渡入己身。你记不记得从极渊我们被圣姬带入梦中,那个时候其实不是梦而是魂穿吧,我能感觉到那不是年少时的你,我也不是我了。”
他擡手轻抚心口,眉宇间浮现深切痛楚:“自那时起,我便成了魔族圣姬亥的猎物。她借此蛊为媒介,不断蚕食我的魂魄。北山一役我身死之後,她便将我残存的魂魄彻底禁锢。我的魔魂无意穿越,第一次和你碰面。”
芈宁想起来,怪不得那个时候凌诩安让她别靠近那块浮冰,而她也是那时看到明月有着和自己师弟苏怿一样的面容,所以後来才对苏怿戒备。
凌诩安望向芈宁,目光恳切而灼热:“现在也正因魂魄与她相连,我才能借她窥探你识海时的瞬息清明,潜入此地。宁宁,我身虽染魔气,灵台从未沦丧,你也不必害怕。”
他稍作停顿,终是道出最关键的部分:“这些年来你以宁采音的身份追查真相,可你真正了解自己吗?仔细看看你的识海,那里栖息着一只与你同根同源的白虎。”
芈宁怔在原地,接连的真相令她心神俱震。
未及回应,只见识海深处的茫茫雪原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巨虎缓步而来。那白虎行至她身前,竟温顺地伏下身躯,轻轻舔舐她的足踝。
“冰夷族世代居住在从极渊,以雪龙为坐骑,白虎为守护灵兽。”凌诩安的声音在识海中回荡,“这只白虎正是你的守护灵兽。当年那位婆婆将你从北山之巅带出时,你就该明白——你是从前冰夷灵族最後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