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至
十月下旬,吴南枝与周府这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已移送至刑部复核,一般而言,京兆尹经手的案子,不涉及谋逆大罪与命案,刑部核查无误後即可签署判令,不日将生效执行。
吴南枝在紫云客店里耐心等到十一月中旬,迟迟没有判令下达的消息,只听到京兆府里的差吏说周府的孙管家孙淳被捉拿归案,已押在京兆府牢狱中,另有蒋妈妈一行人也关在狱中不曾放出。
赵时安知她焦急,时时过来探望她,动用朝中关系帮她打听,可他最大的关系是长兄,旁人见他不去问赵府尹而是问他们,就知道是赵府尹不肯透露,也就不敢擅自告诉,只是摇摇头。
这日已是初冬时节,天上飘下薄薄的一层雪来,赵时安冒着雪来到紫云客店,後头小厮抱着几匹丝绵绒花来,交由珠玉和嬷嬷两人收下,再问道:“十二娘去了何处?”
珠玉道:“十二娘一大早去了大理寺,说是要问问周少卿,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赵时安隔着客房的窗户望向外边,关切道:“这麽冷的天,我前些日子给她送来的貂皮大氅,她可曾披上?”
珠玉摇头:“那件大氅太厚实了,十二娘从来就没穿过这麽厚的大氅,压得肩上沉甸甸的,一时半会儿没能适应,就裹上絮裘的袍服丶毡帽丶长靴出门去了,说在外头走动,身子热得很,足够御寒了。”
“这雪天里越走动越冷。”赵时安不放心,命珠玉道:“你把貂皮大氅给我,我得去看看她。”
珠玉也不知长安的初冬有多冷,十二娘读书多,见得也多,她说足够御寒,那便是足够了的,可听少将军这麽着急,珠玉也不免着急起来,从衣柜上层取出那件折叠好的貂皮大氅,交给赵时安道:“最近天黑得早,少将军若见着十二娘,劝她早些回来。”
赵时安抱着貂皮大氅,吩咐几个小厮擡起轮椅,送他下来,上了马车後就赶往大理寺。
大理寺门前有一家汤面暖锅铺子,周洛衡趁午间闲暇时出来见吴南枝。
店夥计端来一个热腾腾的铜锅,放在方桌中间的风炉上,点燃炉中的炭火,锅中羊汤咕嘟咕嘟冒泡,後头几个夥计依次端来几盘羊羔肉丶菜蔬丶脍残鱼圆子丶汤浴鸡蛋绣丸丶荷叶鲊等。
周洛衡夹起一块羊羔肉浸入汤中,说道:“我父亲最近确实常到刑部侍郎府上饮酒,但他们谈了什麽,我不知情,我和刑部侍郎王家娘子断了联系,不好再去问她,不过听最近朝堂里的风声,刑部似在有意拖延此案。”
南枝夹起脍残鱼圆子放入锅中,问道:“若是判令不合他们心意,发下来重审便是,为何要故意拖延?”
“这判决是赵府尹签下的,他们心有忌惮。”脍残鱼熟得快,周洛衡用勺子先替南枝捞起,放到她面前的小碗里,提醒道:“这脍残鱼圆子里头裹着蟹黄,咬破时小心烫。”
南枝用筷子戳破脍残鱼圆子,说道:“再怎麽拖延,依律也得月底审结,不如发回来重审,能拖延的时间更长。”
“问题的症结在于赵府尹。”周洛衡压低声音,凑近南枝耳边道:“前段日子,圣上恩准了赵府尹呈递上去的计亩征银与杂徭折钱,称作折银法,先在长安与京畿各县实行,如今执行在即,圣上容不得旁人给赵府尹使任何绊子。”
南枝咬一口圆子,低声道:“计亩征银,使田地多者多纳银,杂徭折钱,使人口多者多缴钱,这些法子在历朝历代都有人提出并试行,可是……”
田地多者,人口多者,不是富商乡绅,就是世家大族,谁肯出让自己的既得利益上交给朝廷?连实施这些法案的官员都是既得利益者,谁肯真心实意地着手去做?就连赵渝本人都是其中之一。
她想起那日在签押房里梦见的画面,上有官员弹劾,下是百姓谩骂,难道是因为折银法?可圣上现在明明恩准了,为何在梦中又那般斥责赵渝?
许是圣心难测,折银法若是失败,总得有人出来担责,圣上永远圣明,只能是权臣蛊惑。
无论失败与否,至少现在赵渝权势正盛,刑部侍郎与周府不敢得罪,他们一直不发回来重审,也不肯签下判令,多半是因为那判令对南枝有利。
可再怎麽有利,也不可能判周明德流刑或是徒刑。
呈递诉状之前,吴南枝就已经有预期,像是周府这样的人家,绝不可能直接着手去做雇凶杀人的事。现在管家孙淳和那些妈妈们已经被关押,说明确实没有铁证去证明周明德与郑翠雇凶杀人,罪责全被管家和那些下人们揽下。
对于周明德而言,他将会被御史台言官弹劾管教下人不严,使其伤人害人,因出自案件事实,奏本一旦呈上去,必定影响他仕途,重则连降几级,轻则升迁无望。
御史台那些言官都是硬骨头,不是银钱可以轻易撼动的,且关系错综复杂,你不呈奏,他便去呈奏,总有一人会将奏本递到圣上跟前,更何况判令一下,圣上眼睛不瞎,无人弹劾反而令人起疑。
十年的贬谪生涯,不堪回首,周明德再也不可能也不会允许回到那个时候。
他此时进退两难,认可判令,仕途难保,不认可判令,得罪了赵府尹,依旧是仕途难保。
离审结期限只有十日,南枝左右琢磨,依旧猜不准周明德到底会怎麽做。
她给周洛衡夹了一块羊羔肉,道:“审结期限将至,你爹到时候会怎样?”
“你不给我夹肉,我也会同你说。”周洛衡将她夹过来的羊羔肉放到她碗里,道:“我爹最可能做的是提前以功赎罪。”
“将功赎罪?”吴南枝搁下筷子,问道:“时间这般紧迫,他能立下什麽大功?”
“我爹防我跟防家贼一样,我探听了好几次都没听到。”周洛衡一边给吴南枝烫煮小白菘,一边道:“不过我知道他隔三差五去薛公公的外宅和薛公公侄子听琵琶。”
“薛公公掌管内宫,你爹去见他是……”南枝蹙眉,想到了什麽。
是冬至圜丘祭天!
本朝有冬至祭天的惯例,依据《礼记·郊特牲》“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也。兆于南郊,就阳位也。”且《开元礼·序例下·吉礼》中第一条就是“皇帝冬至祀圜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