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若真欲寻南方的吉贝棉种……或可留意每年春末夏初,经北川县往北境榷场去的南边商队。他们常携些稀罕南货。或去县城‘万通货栈’打听,那东家有南边的门路,只是价钱……恐怕不菲。”
语声平淡,仿佛说着柴米油盐的寻常,可其中透出的见识——商队行踪丶县城市货——岂是寻常乡野郎君所能知?
陈谷雨叠米袋的手略略一顿。
她擡目看他清瘦的侧脸,竈火跃动,映得他容色朦胧。
她不惊不疑,甚至连一丝异色都无。
前世高门阅历,早令她对“罪臣之子”丶“官宦之後”这些名目下残存的见识与人脉心中有数。
谢晚舟此刻所言,不过印证她先前揣测——
他曾立云端,纵使坠尘,眼界仍非李家坳村夫所能及。
“嗯,知道了。”
她只轻声应下,语气如常,仿佛他方才不过说“水在缸里”一般平常。
这般平淡的接纳,反令谢晚舟心下一松。
他不再言语,只将折好的布囊轻置米堆之上。
翌日,天朗气清。
陈谷雨不敢误农时,踏晨露走向她那十亩焕发生机的沃土。
泥壤乌亮油润,松软如发透的面团,沁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前几日翻地时的挣扎艰辛,恍如隔世。
她刚至地头,便见三姑婆与王婶子丶李娘子几人已候在那儿。
三姑婆面色仍复杂,却似被一股更强烈的丶对土地的敬畏与期盼压下了昨日惊怒。
见陈谷雨到来,她清了清嗓,竭力恢复往日声气:“谷雨!还愣着做啥?地母娘娘赐福,耽误不得!赶紧下种!王婶子家的好粳种,李娘子的麦种,都替你扛来了!”
王婶子与李娘子也热络围上,衆妇人显示齐齐跪倒,向地母娘娘感恩祈福。
然後开始纷纷指点:“谷雨丫头,粳米种要浅,撒匀喽,拿耙子轻轻搂层薄土盖上就成!”
“麦种得深些,不怕!这地气足,苗出得快!”
“是哩,瞧这土,多软和!连土坷垃都少见,省了碎土的功夫,真是神了!”
陈谷雨静心聆听,暗自称奇。
她抓一把粳稻种子,颗粒饱满,金灿可喜。
依王婶子指点,试将种子匀撒在略平整过的田垄上。
奇事发生。
那种粒落入软润黑土,似被无形之力温柔包裹,轻轻吸附在湿土表层。她只须用耙子极轻——几乎像征性地一带,一层恰到好处的薄土便匀覆种上,不压不实,又保水保温。
流畅自如,比她前世见庄中老农侍弄良田更轻省。
“瞧瞧!瞧瞧——!”
王婶子拍腿惊叹,“这地是真通灵性啊!种子落下去,自个儿就知该呆哪儿!这哪是下种,简直是请种子归家享福哩!”
“可不!这地气旺得,瞅着就欢喜!”李娘子亦连声啧奇。
三姑婆见陈谷雨动作虽生疏却渐顺畅,再望脚下这片蕴着无穷生机的土地,昨日那些激烈反对似也被这般“神迹”般的播种冲淡许多,唯馀对丰收的热望。
她挽起袖口:“别光瞅!搭把手!赶紧把麦种也撒下!”
在几位农妇相助下,三亩粳稻丶三亩麦子很快播毕。
沃土无言,却似默默许诺秋日的金黄。
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