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神情,“据闻,京畿皇庄及省城几处上等契地,自司农寺推广岭南棉种後,皆从琼州崖城购种试种。然……消息传来,竟无一成功!”
“非苗弱早夭,即棉桃稀疏,远不及你此处丰硕。苏大人百思不解,司农寺亦觉蹊跷,只道水土契光各异。林大人临行前,曾特意嘱托本官……”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谷雨一眼,声压得更低,“问你一句:‘你那棉种,确系琼州崖城所出,且……无恙否?’”
陈谷雨心中凛然!
面上却作讶然:“竟有此事?草民所得棉种,确系崖城赵三娘子处购得,许是……如大人所言,水土契光各异吧?”
她语气坦然,目光澄澈。
县令细观她神色,见她并无异样,便释然一笑:“想来也是。你此处的青白契地,地母娘娘垂青,自然不同。罢了,本官也是受人之托,问一句罢了。”
送走县令,日头已西斜。
芒种时节的晚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过山林。
陈谷雨独立于初成的护墙边,眺望这片日益兴旺的契地。
白日劳作的热闹丶县令的嘉许犹在眼前,一切看似顺遂圆满。
然县令最後那几句低语,却如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层层涟漪。
京畿皇庄丶省城上等契地试种……竟无一成功?
水土契光各异?
这理由看似合理,却总透着一丝刻意,毕竟那都是上等契地,不会比自家的差。
苏文茵那般精通农事,岂会轻易接受?
林明贞临行特意追问“棉种无恙否”,更绝非寻常关切……
她忽忆起林明贞看向谢晚舟那深潭般的一瞥。
三姑母无心暴露的“文墨算盘”之能,谢晚舟对“高昌”二字讳莫如深的惊惧……
一股莫名寒意,比芒种夜的凉风更沁人,悄然爬上脊背。
自家这“独一无二”的成功,在天家贵胄眼中,成了更需深究的异数?
手中捧起一捧湿润的泥土,感受着其中充沛的生机,陈谷雨目光沉静却深远。
芒种忙种,播种下的不仅是粮棉的希望,似乎还有未知的波澜。
多想无益。
陈谷雨迅速将这些疑虑抛掷脑後。
利用夏日土地的间歇时节,大量种下棉花。
时序流转,历经一夏的蓬勃生长——
契地边缘那片棉田,终迎收获。
千枝万朵,素云落筐,棉桃绽出雪白絮朵,秋阳下如涌动的雪浪,蔚为壮观。
全村老少倾巢而出,挎篮提筐,笑语喧阗。
皓首老妪,垂髫稚子,人人手脚麻利,温软的“云”朵积成小山。
空气里满是棉絮混合阳光泥土的清新,那是丰收与希望的气息。
新棉归仓,便是谢晚舟践行诺言之时。
陈谷雨早已言明,此三成棉絮,由他全权裁断,分赠村中鳏寡孤独丶失孤幼子及突遭变故之家,以制寒衣御冬。
谢晚舟於院中设下方桌,摊开名册算筹,脊背挺直,神情端肃。
将村中各户困窘默诵于心,按轻重缓急,仔细斟酌份量。
被念到名字的人家,无不感激上前,连连道谢,方小心接过那救命之物。
“谢郎君仁义!”
“谢谷雨娘子丶谢郎君大恩!”
然并非人人皆服。张屠户家娘子拨开人群,粗声喝道:“谢郎君!俺家老娘也上了年纪,冬日咳喘,怎不见名号?莫不是欺俺好说话?”
另一妇人帮腔:“王婆子就一老妪,能用多少棉?倒分恁多!俺家人口多娃娃小,更该多分!”
谢晚舟面色微白却未慌乱,擡眸清正应道:“张娘子,令堂去岁尚能担水劈柴,村中皆知。且你家存粮丰厚,去岁新弹棉被尚有两床。王阿婆年逾七旬,独居破屋,全指此物活命,去岁冬衣早已破败,所分仅够缝制一身薄袄。轻重缓急,分配标准在此,晚舟依此办理,若觉不公,可请里正与谷雨娘子一同复核。”
言罢,他又转向李娘子:“李娘子新添丁口,确需棉絮。然夫郎健康,秋粮已收,所分足够为幼子缝制襁褓小袄。村中尚有数户孤儿寡母,家无隔夜粮,连遮体破布都凑不齐,孩子冻得浑身发紫,其急更甚。”
他条理分明,桩桩件件皆是平日留心所见。
张丶李二人语塞,脸上青红交加,仍欲耍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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