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阵眩晕,膝盖发软,紧绷身体晃了晃,下意识松开了手。
“哐啷!”柴刀坠地,声响突兀地斩断凝滞空气。
小念安在土炕上眨巴着眼,看看暴怒的三姑婆,懵然阿姐,哥哥脸上震惊茫然与一丝…古怪放松,小脑袋处理不来,只觉似没那麽吓人了?
陈谷雨捕捉到他眼中那丝释然,心口莫名一松,旋即更深茫然。
三姑婆还在痛心疾首:“…老陈家造孽!摊上这糊涂娘爹,养出你这糊涂种子!晚舟!念安!”转对谢家兄弟,语气带奇异“托付”感。
“你们…唉!摊上这麽个主儿,多担待吧!恐怕她连夫郎睡炕头炕尾都不晓得!洗脚水该谁端都分不清!该教的…唉!你们兄弟…多费心吧!总不能真让她像只没头苍蝇!”
“指望她娘爹从坟里爬出来教没戏了!当初是三姑母做主娶你进门。造孽,这叫什麽事!”
重叹一声,似被这糊涂账耗尽力,一把将锄头塞进懵然陈谷雨怀里,没好气吼:“还愣着?!抱紧你的锄头,跟我下地!今天不把那田草根刨净,别想回来吃饭!老陈家丢不起这人!”
陈谷雨被锄头重量拽得趔趄,回过神来。
一股难言滋味涌上——是替原主荒唐羞耻?是为己背锅憋闷?
还是…一丝诡异庆幸?庆幸那过激反应被归咎“无知”,而非灵魂异世烙印?
她下意识抱紧锄头,踉跄出门,忍不住回眸一瞥——
见谢晚舟正缓缓弯腰,未拾柴刀,只默默拾起散落破布条。他的目光落于那些散乱的木板上,神情复杂难辨。最初那阵荒谬的释然褪去後,一种更深沉的丶混杂着苦涩与认命的平静缓缓沉淀下来。
也罢。
她既如此不通世情,又这般抵触与人同榻,强求亦是徒增难堪。
她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那便……给她吧。
他不再犹豫,蹲下身,将那些木板重新摊开,手指细细抚过边缘,比量着长短格局。这一次,他的动作里不见了方才的暴烈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他从门後又找出几样更趁手的家什——一把磨得半秃的刨子,一截缠着旧麻绳的木工钻。
虽简陋,却比他方才徒凭一把柴刀要强上许多。
他选了一块最厚实的板子固定好,拿起刨子,微微倾身,手臂沉稳而均匀地发力推去。
“沙——啦——”
一声悠长而平滑的轻响,不同于先前刺耳的砍凿。湿润的丶带着清新木香的刨花应声卷曲而出,如同柔软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落在他脚边冰冷的泥地上。
他神情专注,眉眼低垂,寒星般的眸子只紧紧盯着手下逐渐变得光滑平直的木材断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推一拉之间的韵律。所有的惊惶丶屈辱丶绝望,都被这单调而富有实感的劳作暂时隔绝在外。
他不再去想未来,不去想罪臣之子的身份,不去想这摇摇欲坠的家。
此刻,他只是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而她,需要一张独立的床。那麽,他便为她打造出来。这目标简单丶明确,无需猜测,无需忐忑,反而让他一颗飘摇破碎的心,奇异地寻到了一丝锚点。
他用木钻在合适的位置小心地钻孔,气息微沉,手腕极稳。
然後取来削磨好的木楔,沾了点水,用一块充当锤子的沉木,轻轻地将榫卯敲合紧密。
“叩丶叩丶叩。”
声音沉闷而扎实,一声声,敲走的是虚无的幻想,构筑的是冰冷的现实。
他做得极其认真,甚至称得上虔诚。仿佛这不是在搭建一件用以划清界限的家具,而是在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使命。既然这是她唯一明确表达的“需要”,而他眼下唯一能提供的“价值”便在于此,那他便会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阿姐既只愿独眠,他便为她辟出一方天地,成全她。
也……成全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丶不再招她厌弃的立锥之地。
地狱劳作次日。
便在这啼笑皆非“溺爱真相”揭露与兄弟俩劫後馀生般的茫然释然中,以及在谢晚舟手下那渐渐成型丶散发着苦涩木香的简陋床架旁,伴着三姑婆渐远的怒吼,再次拉开了血腥劳作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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