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帘低垂,姿态恭顺,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妻主…三姑母阅历深厚,句句金玉。粮多地少,多种主粮方是正途。馀粮确可换些银钱,以备修缮房屋丶添置衣物…或应对不时之需。至于菜蔬禽肉…待根基稳固後,徐徐图之亦不迟。”
他声音愈发低了,“妻主…一个人,实在无需如此繁多的用度。”
他刻意缓言,委婉却清晰地提醒她,当以自身积累为重。
陈谷雨听着三姑婆的痛心疾首与谢晚舟谨慎的劝阻,再看周遭那全然无法理解丶几近看痴人的目光,微微蹙起了眉。脸上露出一丝极自然的丶纯然的困惑。
仿佛听到了极其古怪的言论。
她的目光坦然掠过激动难抑的三姑婆,缓缓移向垂首恭立的谢晚舟,又落向土炕上正扒着窗沿丶睁着懵懂大眼好奇张望的谢念安。
继而,她清澈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院中的凝滞,带着一种天真未凿的丶理所当然的意味:
“一个人?”
“怎会是一个人?”
她的目光依次看过谢晚舟丶谢念安,最後回到三姑婆身上,如同陈述太阳东升西落般自然。
“分明是我们四人一同用饭啊。”
“我,晚舟,念安,还有三姑母您。”
“十亩地的出産,自然要供我们四口之家衣食丰足,长久计议。既要吃得饱腹,也要吃得妥帖,住得暖和,柴火无忧。这菜园丶牧草丶柴林,不正是为了咱们这个‘家’的长远安稳麽?”
“……”
万籁俱寂。
仿佛一道无声惊雷炸裂于小院上空!
所有人僵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文!
三姑婆喋喋不休的嘴猛然僵住,张成一个圆洞,眼珠瞪得几乎迸出眶来,满脸皆是听到了忤逆天道丶荒谬绝伦之事的震骇!
谢晚舟更是浑身巨震!
他猛地擡起头!
那双总是敛着温顺与忧思的寒星眸子,此刻盈满了排山倒海般的丶难以置信的惊悸!
脸色倏地惨白如纸,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徒劳地伸手扶住米袋才勉强站稳。心口擂鼓轰鸣,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他死死望着陈谷雨,唇瓣剧烈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四…四个人…吃饭?四口…之家?”
里正娘子李红英威严的脸上首度出现了一片空白的错愕。她目光在陈谷雨丶魂飞天外的谢晚舟丶懵懂的谢念安以及活似见了鬼的三姑婆之间来回扫视,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审视与不可思议,仿佛在竭力理解这彻底颠覆认知的骇俗之言。
周遭邻人更是化作一片石雕森林。
女人们脸上色彩纷呈:惊骇丶茫然丶荒谬丶恼怒……
夫郎们则下意识地缩颈垂目,眼神惊惶躲闪,大气不敢喘。
将夫郎丶幼弟丶甚至族亲姑母,都算作需由妻主田地“供养”的丶平等的“一家人”?
还要用珍贵的丶能生金珠的宝地,去种菜丶种草丶种树来“供养”他们?
而非这世间的铁律——夫郎与依附者仅为附属,其用度需自行通过“内务”挣取节省?妻主田産乃妻主立身之基丶私财之源,核心自是妻主自身及未来血脉!
陈谷雨这句理所当然的“四人吃饭”丶“四口之家”,宛如一块裹挟飓风的陨石,轰然砸碎了李家坳衆人习以为常的认知壁垒。
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掀起了比地晶显圣更令人心神俱颤丶颠覆乾坤的滔天巨浪!
破败院落中,唯馀风吹粮袋的窸窣微响。
以及衆人粗重惊愕丶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