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院落中,唯馀风吹粮袋的窣窣微响,以及衆人粗重惊愕的喘息。
三姑婆僵立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又涌上潮红,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搅,几乎将她撕裂。
一股巨大的失望率先攫住了她!
原以为地母娘娘显圣,这孩子历经大难总算开了窍,懂了这世道里立身的根本——田産丶粮食丶银钱!哪曾想…哪曾想她还是这般“糊涂”!竟将宝地浪掷在那些不当吃不当穿的玩意儿上,还要将産出分润给…给他们?
这哪是当家主母的做派?
这分明还是那个不顾实际丶心性未定的痴儿!
地母娘娘的恩泽,莫非真要被她如此…如此儿戏地糟蹋了?
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顶得她心口发疼,喉咙发紧。
可…可那“四口之家”的话音,却又像一根绵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她心窍最隐秘柔软的一隅。
那话音里,竟稳稳当当地…有她一份。
她一个老婆子,没生下能顶立门户丶传承香火的女儿,只有几个嫁出去便是别家人的儿子。在这看重血脉传承的地界,她这等老妇人,往日里不过是靠着几分凶悍和辈分硬撑着脸面。
内里谁不晓得是孤零零守着破屋等死的货色?
何曾…何曾被人如此理所当然地丶划进“家”的范畴里?
还是这般被地母娘娘眷顾的“福窝”里?
“供我们四口之家衣食无忧……”
这几个字滚烫灼人,熨帖在她常年孤寂冷硬的心肠上,竟激起一阵酸楚的暖意,冲得她鼻尖发酸,老眼发热。那是一种她几乎早已忘却的丶名为“归属”与“安稳”的滋味。
原来…在这丫头心里,自己竟不全是那个只会逼她丶骂她的恶姑母,还是……
还是可以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家人”?
失望与感动,恼怒与酸楚,担忧与那一丝不该冒头却顽强滋生的暖意,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让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神情。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却什麽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那僵直的手指慢慢蜷缩回来,最终无力地垂落身侧。她别开脸,胡乱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眼角,也不知是抹去失望的灰烬,还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家人”二字烫出的湿意。
谢晚舟只觉天旋地转,耳中锐鸣不止。
陈谷雨那句“四口之家”反复在他崩乱的灵台炸响。
每一次都如重锤砸击冰面。
那冰面,是他赖以存身的丶关于尊卑丶本分与恩赐的所有准则。
他清晰听见脚下冰层迸裂的丶令人齿冷的碎响!
刺骨寒意如深渊倒灌。
然与此同时,一束灼热得令人窒息的光芒,却蛮横地穿透裂隙,刺入他魂灵最幽暗之隅。
将那些早已封冻的丶名为“奢望”的种子,炙烤得噼啪作响,岌岌欲燃……
他死死盯着陈谷雨,唇瓣颤如秋叶。
只见她目光清澈坦然,无施舍,无怜恤。
唯有一种近乎天经地义的“理当如此”。
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清晰地感知到:
一束温软的光,照见了他困守从未奢望能走出的深渊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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