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舟紧牵念安,心悬于喉,目光一刻不离她的身影。三姑婆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忽地,陈谷雨在一片背风向阳的陡坡下停步,此处地势低洼,积雪化尽较早,泥土湿润。
她蹲下身,徒手刨开表层浮土与枯叶,露出深处颜色更深的土壤。
又侧耳贴地细听片刻,蓦然擡头,眼中光华闪动:“是了!就在此处!”
她指向坡底一处:“从此处往下挖,应有地热微涌,形成一小片温泉洼地!”
不等钦差下令,两名护卫已上前,取过随车携带的简易锹镐,依言挖掘。
不过掘下尺馀,泥土愈发潮湿温热,再深几许,竟真有丝丝缕缕白色热气逸出,掺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一处极小的地下热脉眼,竟真被她找到了!
虽无汹涌温泉,但此地温度显然高于周边,形成一个天然的微型暖棚!
“大人请看,”陈谷雨起身,抹去额角细汗,目光灼灼,“借此洼地热脉,辅以人工略加疏导围护,营造一方暖湿小境,或可一试种活那面包果树!纵不成,亦无损旁地收成。此非糊弄,乃借地利,尽人事,沟通地脉之粗浅尝试!”
苏文茵已蹲下身,亲手感知那地热湿土,面露震撼。
“竟真能找到如此隐蔽之地脉微热……青白契地之主,竟有此等玄妙感应?”
林明贞目光如炬,扫过那氤氲着微弱热气的土坑,复又擡眼环视周遭萧瑟的山林,北风正卷过枯枝,发出呜咽之声。她并未轻易被这点地热说服,声音沉稳依旧,却切中要害:“地热微涌,固然可缓地寒。然北地之风,凌厉如刀,绝非区区地热所能抵挡。这些娇弱南木,即便根须得暖,枝桠又何以抗此凛冽寒风?陈娘子,此问何解?”
陈谷雨闻言,不惊不慌,反而唇角微扬,显是成竹在胸。
她再次敛衽一礼,声音清越:“大人明鉴,洞悉秋毫。确然,若无周全工事相辅,此地热亦难庇佑苗木周全。抵御寒风之策,草民已有粗略构想,然空口无凭,请大人移步,一观草民预设的工事之地如何?”
林明贞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更深的探究,她微微颔首:“可。”
苏文茵亦是兴趣大增,迫不及待道:“速引路一观!”
陈谷雨遂引衆人沿洼地边缘向上行去,至一处背倚高大石壁丶天然形成半围合之势的缓坡。她于坡前站定,素手遥指,勾勒蓝图:“大人请看,此石壁恰为西北屏障,可阻挡最为酷烈的风雪。吾意以此为凭,东西两侧,以夯土混合卵石,砌筑高约一丈的弧形护墙,进一步合围此地。墙体内侧亦可覆以草苫增温。顶部……”
她略一顿,目光看向那些生长迅速丶韧性极佳的本地紫穗槐。
“……可搭设轻质木架,间种此地特産的紫穗槐与蔓生耐寒藤萝,逐年生长,终成一道活着的顶棚,冬日覆以厚草席或油毡,既可透微光,又能防风保温。如此,借地热为基,辅以人工护墙与活顶棚,方可于此方寸之间,为南木营造一个能茍存过冬的微暖之境。”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不仅考虑了防风,更兼顾了采光丶保温甚至未来的草木调节,俨然一套小而精的山林系统营造方案。
苏文茵听得目光发直,喃喃道:“借天然石壁,筑人工护墙,再以活藤为顶……地热为底……这……这岂非是造了一处小小的‘温室洞天’?虽匠气了些,却并非不可行!”
林明贞默然听着,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石壁丶缓坡,又看向陈谷雨——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位契主村妇的见识与魄力。
这绝非寻常的契主农妇能有的构想!
“构想虽巧,”林明贞语气依旧保留着一丝审慎,“然工料丶人力耗费几何?成效又真能如你所期?”
陈谷雨坦然应对:“回大人,工料皆可就地取材,石丶土丶草木而已,所费无非人力与时间。成与不成,确需试过方知。然既为尝试,草民愿担此风险。若成,或可为一地增一异趣,亦算不负地母娘娘赐予这感知地脉之能;若败,不过损些气力,于契地根本无伤。”
她言语间,那份基于青白地主身份的自信与对地脉沟通之能的坦然运用,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明贞凝视她片刻,又看向那汩汩冒着微弱热气的土坑,以及那片背风的石壁缓坡,终是缓缓颔首,眼底最後一丝冰霜尽化,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的丶几乎难以察觉的激赏。
“善。”她只吐出一字,却重逾千钧。
旋即,她目光转向苏文茵:“苏大人,依你之见,此法几何?”
苏文茵早已心痒难耐,激动道:“回大人,下官以为,陈娘子此法,虽闻所未闻,却奇巧务实,深得因地制宜之三昧!借地脉,用地形,取本地材料,目标明确,耗费亦在可控之内!纵是试验,亦显十足诚意与巧思,绝非糊弄!下官……下官甚期待其成!”
林明贞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然其态度已然表明,关于“试验”与“糊弄”的质疑,至此烟消云散。
山中风起,掠过那片刚刚被赋予新希望的土地。
陈谷雨独立风中,身後是渐渐弥散的地脉热气,眼前是两位权柄在握的钦差。
她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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