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快得恍若错觉。
“嗯。”
她低应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似要确认他的安好,方才移开,“去药圃看看吧。”
两人前一後走出花厅,步入後院。
阳光豁然开朗,洒在那片新辟的药圃上。
新绿的嫩芽破土而出,生机盎然,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劲。
她们并肩立于圃边,目光落在那些幼小的植株上,如同两位同窗在探讨学问。
“你看这‘枯水蓼’,”陈谷雨语音平静,指尖虚点一丛细苗,“其性耐旱,根系深扎,能破板结硬土。看似柔弱,假以时日,却能悄然改善一方土质。”
谢晚舟凝视着那不起眼的绿意,心领神会。
他接口,语气如同陈述农事观察:“万物生长,皆循时序。幼苗若根脉未固便强行移植,易受摧折。需待其根系深植,枝叶渐丰,方能无惧风雨,自成一方荫蔽。”
他微微侧首,目光快速掠过她沉静的侧颜,声线压低,带着唯有彼此能懂的意味:“农事之道,亦在于此。唯有育出足够优良丶能利国济民之种,使其深植于万顷民田,关乎国计民生,方能……不轻易为人所弃,甚而,拥有择土而栖之能。”
陈谷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
他懂了。他并非被动等待,而是在他自己的领域里默默积蓄力量。
高昌棉若能成功推广,惠泽北地,成为不可或缺之物,那麽他作为核心培育者,其价值与地位将截然不同。届时,即便是女帝,想要动他,也需权衡动摇国本之代价。
“不错。”
她颔首,目光转向几株苏沐阳特意标注丶可用于解毒的草药,“然有些沉疴痼疾,非寻常药石可医。需寻得对症之主药,其药性需足够精纯丶霸道,方能以力破巧,克尽顽毒。”
她的话隐晦地指向自身,那“对症之主药”便是更强的力量——突破青晶,抵达黄晶之境。
谢晚舟心尖微颤,明白她所指为何,更知那条路何等艰险。
他沉默片刻,俯身,在药圃边缘不起眼的角落,轻轻拨开些许浮土,露出一块沉实坚硬的青褐色石头,棱角已被岁月磨得略显圆润。
“磐石虽默,承重千年。”他轻声道,指尖在粗糙的石面上极快地一触,旋即收回,仿佛只是无意之举,“根基深厚,方可砥砺锋芒。”
陈谷雨的目光落在那块默然承重的石头上,心口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是在告诉她,他明白她的根基在于地脉,他会如这磐石般在她身後沉稳积累;同时,他也在鼓励她,厚积薄发,终能砺出足以斩破一切阻碍的锋芒。
“嗯。”她应道,声线里含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柔意。
她也伸出手,并非触碰他,而是拂过一株靠近石头的药草嫩叶,动作自然如照料植株,“草木有灵,深谙地气。风霜雨雪,皆是淬炼。”
她在告诉他,她感知得到他的心意与坚守,他们共同经历的这一切磨难,终将化为成长的资粮。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松软的泥土上,靠得极近,衣袂的影子几乎交叠,却又恪守着最後一丝距离,如同他们此刻的关系。没有逾矩的举动,没有直白的誓言,只有借由草木土石传递的丶深沉的理解与无声的盟约。
他知晓了她的目标与隐忍,她亦明了他的决心与道路。
他们各自有战场需奔赴,一个要突破力量的桎梏,一个要奠定实学的根基,皆是为了最终能主宰自身命运,能够……真正地并肩而立,而非像此刻,连一句关切都需掩藏在隐喻之下。
“时辰不早了,”陈谷雨终是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冽,“学宫门禁将至。”
“是该回去了。”
谢晚舟也站直身体,最後望了一眼那片生机勃勃的药圃,与那块沉默的磐石。
两人前一後走出後院,姿态已恢复如常,如同完成了此次休沐最寻常不过的一项活动。
送至二门处,陈谷雨驻足,对候在一旁的谢桐吩咐:“备车,稳妥送谢公子回学宫。”
“是,契主。”
谢晚舟拱手,依足礼数:“多谢陈长老款待,晚舟告辞。”
陈谷雨微微颔首。
在他转身,衣袂拂过门槛,即将离去的那一瞬,一句极轻丶几乎散在风里的话语,精准地送入他耳中:
“苗圃……我会看顾好。”
谢晚舟步履未停,恍若未闻,唯有广袖之下,手指悄然蜷紧,心潮如浪涌。
她承诺会看顾好的,何止是这一方药圃。
那是他的幼弟念安,是这栖梧苑里属于他们的一方净土,是他们共同培育的丶关于未来的希望。
马车辘辘,驶离栖梧苑,汇入京城喧嚣的长街。
谢晚舟靠坐在车厢壁,阖上眼帘,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药圃边的每一句机锋,每一个眼神。前路依旧遍布荆棘,然此刻心中,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沉静的笃定。
栖梧苑书房内,陈谷雨临窗而立,望着马车消失的街角,指间那枚青晶长老令温润生光。
她知道,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
不仅为守护这万里疆土,更为守护这份在权势倾轧下,依旧于缝隙中顽强生长丶心心相印的羁绊。
黄晶之境。
她必须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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