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声“对不起”如同耗尽了他最後一丝力气。秦漠颓然地靠在转椅里,闭着眼,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顾依依依旧深埋着头,肩膀不再耸动,只有那凝固般的死寂和指缝间未干的泪痕,证明着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
秦漠知道,仅仅一句“对不起”太轻了。轻得如同尘埃,根本无法覆盖这五年血淋淋的伤痕。他必须说下去。必须把他那扭曲的丶充满污泥的内心,彻底摊开在她面前。哪怕这会让她更恨他,哪怕这会彻底将他打入地狱。这是他欠她的。迟到了五年的坦白。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嘶哑丶干涩,带着一种仿佛从灵魂废墟里挖掘出来的疲惫和沉重,开始了他迟来的丶血淋淋的自白:
“依依……”他念出这个名字,舌尖都带着苦涩的颤音,“这道疤……”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顾依依依旧裸露的左臂疤痕,又迅速移开,仿佛被那狰狞的光芒灼伤,“……还有那些药……我知道……都是我的债。还不清的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可是……你问我为什麽推开你……为什麽说‘不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丶充满自嘲的惨笑。
“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不配’这两个字,就像刻在我骨头上的烙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压抑的痛苦:“这双腿……”他垂眼,看着自己蜷缩在转椅狭小空间里的丶穿着旧裤子的残腿,眼神空洞,“……它们让我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不能跑,不能跳,走路都像个怪物……小朋友嘲笑我,躲着我。别的父母看我的眼神……有怜悯,但更多是……庆幸不是他们的孩子。我习惯了缩在角落里,习惯了低着头,习惯了……觉得自己是多馀的,是累赘,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自卑……像跗骨之蛆。它长在我的血肉里,跟着我呼吸,跟着我长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在角落里发霉,然後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直到……大一那年。”他的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丶带着痛楚的暖意,“我遇到了你们……你,和林宇书。”
“你们……就像两道劈开阴霾的阳光。那麽耀眼,那麽……肆无忌惮。”他描述着,语气复杂,“你们打球,你们大笑,你们在人群里闪闪发光,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林宇书像一团火,热情丶自信,好像天生就该站在人群中央。而你……”他顿了顿,目光极其短暂地丶飞快地掠过顾依依深埋的头颅,“……你像……像春天最清澈的溪流,带着勃勃生机,又那麽……温暖。”
“是你们……硬把我从那阴暗的角落里拽了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宇书不由分说地拉我去打球,哪怕我只能在场边看着,为了让我看日出,他甚至把我背上了东山顶。你……你会在我落单时,自然地坐到我旁边,跟我说话,讲些无关紧要的趣事……你们像两道蛮横的光,不由分说地照进我发霉的世界里。我……我贪恋那点光和热……像个冻僵的乞丐,贪婪地汲取着……哪怕明知道,那光不属于我。”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痛苦和挣扎,“……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它从未消失。它只是……藏起来了。藏在每一次看到你们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时我心底的刺痛里。藏在每一次聚会,别人谈笑风生,而我只能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格格不入里。藏在……每一次看到你和林宇书站在一起,那麽般配,那麽像同一个世界的人,而我……像个闯入者时,那种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那段回忆本身都带着巨大的压力:
“依依……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很累。”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自我唾弃的坦诚,“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丶令人窒息的心理拉锯战。”
“每一次,你小心翼翼扶着我绕开地上的障碍物,怕我绊倒。”
“每一次,你放慢脚步,迁就我蹒跚的速度。”
“每一次,你看到我皱眉或者揉腿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小心翼翼的担忧和心疼。”
“甚至……每一次你为我按摩……”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想起了刚才那痛苦的碰撞,“……你的手指那麽温暖,那麽轻柔……可我感受到的,除了那片刻的舒缓,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丶让我喘不过气的负罪感!”
秦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我觉得我好累!我像个沉重的包袱!拖累着你!让你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跃!让你不能和林宇书那样阳光自信的人一起,享受青春该有的肆意张扬!让你……不得不时时刻刻照顾我丶迁就我丶甚至……怜悯我!”
“我爱你,依依……”他闭上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我比爱自己的生命更爱你……可正是因为我爱你,我才更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的鸿沟!我给你的,除了小心翼翼的迁就和沉重的负担,还有什麽?而林宇书……他能给你的,是并肩奔跑的自由,是阳光下毫无负担的大笑,是……是那种我永远也给不了的丶轻松自在的快乐!”
“所以……那天晚上……”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当你……当你那样不顾一切地吻我……当你眼睛里盛满了让我心碎的光……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狂喜……是巨大的恐慌!是灭顶般的自惭形秽!是……”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自我厌弃,直直地望向顾依依的方向,仿佛想穿透她深埋的双手,看进她的灵魂深处:“是觉得……我玷污了你!我这样……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丶残缺的丶阴暗的东西……怎麽配得上你那样纯粹热烈的光芒?!我只会把你拖进我这潭绝望的死水里!让你也变得沉重丶疲惫丶充满负罪感!就像……就像你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的腿一样!那不是爱!那是枷锁!是我强加给你的丶名为‘残疾’的沉重枷锁!”
“推开你……”秦漠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认命的疲惫和绝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保护’你的方式。我以为……只要我消失,只要我滚得远远的,你就能摆脱我这个累赘……就能回到属于你的丶阳光灿烂的世界里……和林宇书那样……真正配得上你的人在一起……”
“我以为……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好’。”
最後几个字,轻得像尘埃落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凉。他不再说话,只是无力地靠在转椅里,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这迟来的丶血淋淋的自白,已经抽干了他灵魂里最後一丝力气。
办公室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他压抑到极致的丶破碎的呼吸声。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後,沙发上,那个深埋着头的身影,动了。
顾依依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擡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刚才汹涌的泪水仿佛在瞬间被某种更加炽热丶更加暴烈的情绪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丶燃烧到极致的苍白!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茫然,也不再是之前的滔天怒火,而是一种……淬了寒冰的丶带着毁灭性穿透力的锐利!像两把刚刚淬火完毕丶锋芒毕露的匕首,直直地刺向瘫坐在转椅里的秦漠!
她的嘴唇紧抿着,毫无血色,微微颤抖。不是悲伤的颤抖,而是愤怒到极致丶被荒谬感冲击到极致的颤抖!
她看着他。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他因为自白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然後,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如同北极冰川碰撞发出的脆响,清晰地丶一字一顿地,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开:
“你。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