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朔风如刀,割裂草原新长出的嫩绿。厮杀方歇,赤血浸染新芽,断臂残肢散落泥泞,触目惊心。昔日清冽如镜的湖泊,此刻浊浪翻涌,血污与泥浆纠缠难分,远望之,直如幽冥血海重现人间,惨怖莫名。
连日暴雨倾盆,草原化作无边泥淖。北襄军马深陷其中,蹄滑难行,更兼突厥大军凶悍反扑,终致阵线崩颓,兵败如山倒。李若澜连日高烧,早已神志昏沉,人事不省,被亲卫拼死抢出,擡回玉门关内。
指挥使重伤,馀部顿失主心骨,而肥水寨一部,吕莺儿此前被梁煜雷霆手段所慑,此刻眼见突厥铁蹄卷土重来,竟趁着夜色深沉,只带了数十心腹,仓惶遁走,不知所踪。
梁煜眼见此景,怒火翻腾,却也无暇追击。李若澜尚在病中,紧扣住他的手,叫他潜入戎狄王庭,捉回铁利骨咄,小镜湖外的戎狄队伍已是游兵散将,如今北襄兵败,决不能叫他们再与突厥联合又成长起来。
梁煜心道称是,带领近卫直击王庭。不似中原王宫的雕梁画栋,戎狄王庭多以石头建筑,尖顶之上铺盖毛毡,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狼牙,高大巍峨,形似匍匐的巨兽。
整座宫殿守卫寥寥,行至中央,篝火零星,将熄未熄,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松懈。
掀开厚重的皮帘,混杂着烈酒丶膻腥与劣质熏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房中空间极大,却极昏暗压抑,毛毡铺地,墙壁悬挂着兽皮与弯刀。支撑穹顶的巨木柱上,雕刻着狰狞的图腾。几处牛油巨烛噼啪燃烧,光线摇曳不定,将深处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唯有马头琴声,如泣如诉,步步紧随,琴音低回婉转,带着草原特有的苍凉,丝丝缕缕,与室中浑浊空气缠绕。
汗王铁利骨咄庞大的身躯瘫倒在黄金王座上,鼾声如雷,浓密的胡须上沾满酒渍,脚边滚落着数个空了的酒囊。
在他脚下,一个身影静静跪坐。那人身量细长,双腿蜷缩,身着窄袖胡裙,面上蒙着细纱,正低垂着头,专注拨动着怀中的马头琴,琴声簌簌,裹着马奶酒的醇厚,似情人在夕阳下互诉衷肠。
梁煜悄然滑入殿内,羊毛地毯吸去了他的脚步声,却吸不走逐渐攀升的琴音。琴声缠绕着房柱节节盘旋,逐渐急促,琴弦震颤。如受惊的雀群,扑棱棱地在穹顶下乱窜,与汗王断断续续的鼾声交织,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几人踩着阴影靠近王座,琴声就在此时陡然拔高,琴弦绷成满月,发出嘶鸣高音,如万马奔腾掠过草原,震颤着殿内每一寸空气,连沉睡的守卫们都无意识地皱眉,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直到“铛——”的一声,琴弦不堪重负崩断,馀音仍在殿内回荡,如同惊雷过後的馀韵,久久不散。
就在此时,数道寒芒骤然撕裂帐内昏沉!几名北襄精锐如离弦之箭,手中锋刃直指王座上的铁利骨咄!
“护卫!”那女子一声厉喝!
只见她猛地旋身而起,动作快得带起残影!沉重的马头琴被她抡圆了当作巨锤,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向冲在最前之人的头颅!“砰!”一声闷响,骨裂声清晰可闻,那人哼都未哼便软倒在地!
与此同时,激荡的气流终于卷落了那方碍事的素白纱巾——
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衆人眼前。
“李……李三姑娘?!”
惊呼声此起彼伏,军中旧部岂会不识?眼前之人,分明是昔日跟随镇北侯在北境沙场驰骋丶英姿飒爽的李家三小姐,李若光!
可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旧日戎装飒沓的影子?英气逼人的五官被精心描绘,敷着薄粉,黛眉刻意描长,斜飞入鬓,平添了几分妖异的妩媚。只是那双眼眸深处,带着淬了冰碴的刻骨恨意!
“呵……”李若光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沙哑,“枉费我在此处苦等多时,你们……来得也太迟了!”
她话音未落,帐外沉重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大批戎狄守卫手持弯刀利箭,瞬间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李若光无视周遭森然刀兵,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钉在梁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