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光线幽暗,百官的影子被高窗透入的微光拉得细长,如同一片沉默的碑林,投在青砖地上,随风轻颤,仿佛随时会立起声。
林昭然站在丹陛之下,一身素衣,粗麻织就,袖口微磨起毛边,与这满殿的朱紫锦绣格格不入。
她指尖触到腰间那枚冷硬的玉佩,是母亲临终所遗,此刻贴着肌肤,竟生出一丝微温。
她感受着数十道目光,或轻蔑,或审视,或惊疑,尽数汇聚于她一身,如芒刺在背,又似细雨落颈,湿冷而绵密。
她微微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策纲,双手展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明堂的每个角落,如同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臣,林昭然,请奏《明堂策》纲要,条,科举双盲制。”
话音未落,礼部尚书张承越众而出,苍老的脸上满是怒意,袍袖翻动带起一阵沉香与药气混杂的气息:“荒唐!祖宗之法,历经百年,岂容一介女子轻改?考官慧眼识才,阅卷之时观其字、品其意,方能为国取士。何须遮遮掩掩,行此避嫌之举!”
林昭然并未与他争辩。
她只是平静地侧过身,对候在一旁的程知微轻轻颔。
程知微立刻捧着一叠图表册页上前,由内侍呈至御前。
“陛下,此乃臣与程大人耗时三月,整理出的近十年科举名录与取士官员之关联图。”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深井之水,不起波澜,“图中可见,近十年录取的进士中,三成出自三位主考官的门下或同乡。更有甚者,这些卷宗在誊录之前,便已有了旁人难以察觉的批注痕迹。”
满殿哗然,衣袍窸窣如秋叶坠地,议论声低而密,像暗流在石缝间奔涌。
张承尚书气得浑身抖,胡须微颤,正欲再辩,龙椅上的沈砚之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这位年轻的帝王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开口:“孙奉。”
大内官孙奉躬身应诺,靴底轻擦地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沙”。
“传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刻入殿,会同内侍,当众开封验卷。”
此言一出,几位重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被殿角那束斜照进来的冷光穿透了肺腑。
谁也未曾料到,皇帝竟会如此雷厉风行,当堂验卷。
片刻之后,几大箱沉重的卷宗被抬入殿中,木箱落地时出沉闷的“咚”声,震得青砖微颤。
左都御史领命上前,亲自启封,动作庄重如祭礼。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内侍们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试卷,纸页翻动声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不多时,一名眼尖的内侍高声道:“陛下,请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份被抽出的糊名试卷边角,竟真有几不可见的隐墨指痕,在特定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油光。
那痕迹极淡,却如蛇行草间,藏而不露,唯有逆光细察,方见其蜿蜒如旧伤。
这是一种用特殊药水做的记号,若非刻意寻找,极易被忽略。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明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都似被压住,只余烛火在铜兽口中轻轻跳动,投下摇曳的影。
林昭然抓住这个时机,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添了几分力量,如同山涧清泉破冰而出:“为杜绝此弊,臣请立新规,考官轮替,三年之内不得连任,且主考、副考、同考官需从不同派系、不同地域之官员中抽选,互相监督。”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池塘,激起的不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几位出身高门的重臣,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焦灼之色,额角渗出细汗,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一直沉默的沈砚之,此时却再度开口。
他没有看那些脸色铁青的臣子,目光反而锐利如刀,直刺林昭然:“若教者代议,以师门、地域来平衡,那天下间数万无名师、无派系的寒门学子,他们的声音,岂非就此湮没,再无出头之日?”
这一问,如惊雷贯耳,直击要害。
殿内刚刚倒向林昭然的气氛瞬间逆转。
是啊,这个制度看似公平,却忽略了最大的一个群体——那些连拜师门路都没有的底层读书人。
林昭然却似早有预料。
她不慌不忙地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襕衫,示意内侍取来烛火。
那是一件普通的学子服,只是布料粗糙,针脚却极为细密,指尖抚过,能感受到经纬间蕴藏的坚韧。
当烛火从襕衫内里映照而出时,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那细密的针脚竟在光影下显现出四个大字——“天下作答”。
光透薄布,字如浮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凝视着这座庙堂。
“陛下此问,臣已有答案。”林昭然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温度,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此衫由柳明漪女史率京城织工所制。她们说,天下人的答案,不应只写在庙堂的卷宗上。如今,在朝廷视线之外,已有私学三百余所,遍布各州县。授业者,多为屡试不第的才子、告老还乡的小吏。他们出身寒微,最懂寒微之苦,他们愿意为那些无师之民声。这并非空谈,而是已行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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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锋一转,看向殿角一位须皆白的老者:“守拙先生,请出列。”
守拙颤巍巍地走出,他那身洗得白的儒衫,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名册,封面沾着泥渍,边角卷曲,显然是经年携带之物。
他用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宣读:“景元三年,南怀州‘补遗讲’学子三百,取中秀才者八十一人。景元四年,西川郡‘补遗讲’学子五百,取中举人者一十二人……”
一串串详实的数据,一个个真实的地名,证明了民间授业已然形成燎原之势。
声音落下时,殿内只余烛火轻响,与老者粗重的呼吸交织。
沈砚之凝视着守拙花白的头,和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久久没有再开口诘难。
而就在殿内余音未散之际,殿角记事廊的阴影里,程知微伏案疾书。
烛火在他指尖跳跃,映出纸上一排排浅褐色的字迹,顷刻后便悄然褪去,如同潮水退去后的沙滩,只留下记忆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