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远处的读书声扑进来时,陶瓮里的竹片还在沙沙作响,像极了春苗顶开冻土的轻响。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枚带血的指印——王二牛的拇指印边缘,五道木戳棱角的压痕仍清晰可辨。
她忽然听见地窖石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柳明漪,绣绷上的素绢被攥得皱:“昭然姐,孙奉的人送了密信来!”
林昭然接过信笺的手微顿。
孙奉是沈砚之的近侍,上回传信还是三个月前转述孩子们念“问”字时的眼亮如星。
展开泛黄的麻纸,一行小楷跃入眼帘:“凡毁私学讲堂者,视同毁宗祠;凡伤授业者,依伤士族律论处。朱批已十二州。”
“宗祠”林昭然低念这两个字,指节抵在案上,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潮气漫过掌心。
她想起沈砚之总说“礼序即国本”,可此刻这道令,分明是用世家最看重的宗祠之罪,反制他们对私学的暴力。
“好个以礼破礼。”她忽然笑了,眼底浮起碎星般的光,“明漪,去把阿阮请来。”
阿阮是摸着墙根进来的,盲眼蒙着素帕,指尖还沾着绣线的余温。
她刚在城外破庙教完孩子们摸字,粗布裙角沾着草屑:“昭然姐唤我?”
“我要你召集这月所有受伤的授业者家属。”林昭然将信笺推到阿阮手边,“每人带一样东西:断了的戒尺、裂了的书简,或者沾血的帕子。”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碎什么,“让他们把伤情口述给你——就像你教孩子们摸字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刻进你心里。”
阿阮的指尖轻轻抚过信笺上的朱痕,盲帕下的睫毛颤了颤:“要编成《血墨录》?”
“对。”林昭然抓起案头的灰墨,笔锋在宣纸上划出深痕,“沈相用宗祠护讲堂,我们便用这些血痕,把‘伤授业者如伤士族’的律条,刻进百姓的骨血里。”她抬头时,看见柳明漪正盯着绣绷上未完成的《心灯图》,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明漪,你不是总问怎么让礼法长在民间?”她指了指阿阮,“等《血墨录》成稿,你挑一句最烫的话——比如‘我被打断腿,可问字还在心里’——用可溶墨绣在新制的‘童蒙讲堂’牌匾衬里。”
柳明漪的银针“叮”地落在绣绷上:“雨水一淋,字就显出来?”
“雨水一淋,百姓就看见。”林昭然的笑里带着锐芒,“到时候他们会说,不是我们要抗官,是天在替我们喊冤。”
三日后,当孙奉跟着州官监工修建新讲堂时,正撞见县丞拿着根蛀了虫的老榆木往匾架上抬。
“大人,这木料”他假意搓手,“怕经不得雨淋。”县丞斜他一眼:“相爷只说要快,又没说要讲究。”孙奉垂眸盯着那截朽木,忽然想起前日在值房,沈砚之翻《血墨录》抄本时,指节在“断腿”二字上停了很久。
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沈府私印,转身往木料堆里走:“我去寻根好的,大人且歇着。”
等林昭然在破庙前看见那方新匾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撞得轻响。
匾身是沉水香木,边缘雕着缠枝莲纹——分明是京中贵胄才用的木料。
她伸手摸向匾背,指腹触到一层极薄的墨痕,嘴角微微扬起。
当夜起了雨。
林昭然披着蓑衣站在檐下,望着雨水顺着匾身淌下。
先是右上角洇开一点红,接着“心灯不灭”四个字像被谁用温水慢慢泡开,从深褐的木纹里浮出来,在雨幕中泛着淡红,像未干的血。
“天书!天显冤情了!”最先喊出声的是卖炊饼的老周,他举着油布伞冲过来,伞骨撞得铃铛乱响。
接着是提篮卖花的阿秀,她跪下来用袖口擦匾上的水:“上个月我家阿弟被打,原来天看得见!”人群越聚越多,有白须老儒捧着线装书伏地叩:“此匾胜过千篇策论!”
林昭然退到庙门后,雨丝顺着斗笠边缘滴在《血墨录》封皮上。
她翻开第一页,阿阮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三月初九,黄州陈伯被杖二十,断左腕,仍握《蒙求》不放。”指尖抚过“握”字,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弱的童声:“先生,灯会疼吗?”
是盲童阿福,他正踮着脚摸《心灯图》上的朱砂灯,指尖停在王二牛的指印灯前。
林昭然喉头紧,刚要开口,程知微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昭然,江南来信。”他递过的信笺上,墨迹被雨水晕开一片:“某州学政自缢于讲堂,遗书曰‘愧对心灯’。”
庙外的雨声忽然大了。
林昭然望着柳明漪的背影——她正站在《心灯图》前,绣完最后一盏灯,针尖在灯芯位置颤了又颤,终于落下一滴朱红,像灯芯淌下的泪。
她低头轻抚《血墨录》,书页间飘出张薄纸,是孙奉夹的:“相爷取了私印,盖在录副本上。他说,盖的不是文,是心。”
“他们怕灯,我们点灯——可若灯也流血,我们还能点吗?”她对着雨幕轻声问,没有人回答。
只有庙外的百姓还在叩拜,他们的声音混着雨声,像涨潮的河,漫过青石板,漫过断墙,漫向看不见的远方。
雨停时,林昭然在《春苗录》新页写下:“三月十五,雨显心灯,民声如潮。”笔锋顿了顿,又添一句:“明日启程,往十二州。”窗外,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读书声,像是谁在应和。
她合上书页,看见檐角的水珠正坠向地面,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痕——像极了,某盏灯亮起时,落进人心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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