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可听过盲童的考据课?”她轻声说,指尖扣住袖中手稿的边缘,“他们说……”林昭然的指尖在袖中攥紧那卷手稿,阿阮用针尖戳出的点字硌得掌心生疼。
这是她昨夜在破庙油灯下反复摩挲过的“刀”——不是用来刺向沈砚之,而是剖开他与自己之间那层“礼”的茧。
“《周礼·天官》载‘女工八材’,含‘记纹以线’之法。”她将手稿轻轻摊开在案上,泛黄的纸页因盲童们反复触摸而皱,边缘卷曲,像被火燎过的蝶翼,“阿阮以指代目,织星图为寿,何罪之有?”
帷幔后,沈砚之的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那“织”字刺了一下。
他曾见母亲在药方背面用绣线记下“桂枝三钱,茯苓四两”,针脚细密如星轨……后来那方子连同绣绷,一起焚于祠堂火盆。
林昭然没有错过那一瞬的颤动。
她轻声道:“《周礼》说‘女工八材’,可没说‘女不可知天’。我们不是要毁礼,是要让礼……回到它本来的样子。”
帷幔后传来极轻的抽气声,像寒夜漏风的窗纸。
沈砚之的手指从帷幔缝隙里探出来,骨节泛着青白,悬在稿纸上空半寸,终究没有落下。
“你倒会挑《周礼》——那是我少年时抄得最熟的经。”他的声音里浸着药汤的苦,“当年吴郡塾中,我教孩子们念‘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族老说我‘僭越’;如今你教盲童‘以线记星’,他们说你‘乱礼’。”
林昭然望着他垂落的手,忽然想起三日前孙奉说的“药炉常沸,非为病”。
原来这沸的不是药,是他压在《礼典》下的旧火。
“阁老可还记得,那塾里的渔户女后来如何了?”她轻声问,目光扫过案头那卷被撕去页脚的《礼典》——撕口毛糙,像是被人急怒时扯断的。
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帷幔突然被掀开半幅。
他倚在锦被里,眉峰因咳意皱成刀刻的痕,却仍用指尖扣住帷幔,像要抓住什么:“孙奉。”
小宦官应声从檐下闪进来,手里捧着个青竹匣。
匣盖掀开时,林昭然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是幅未完成的绣图,素绢上用金线绣着百盏灯影,却无一盏在中心,灯与灯之间的金线虚虚连着,像未系紧的绳结。
金线微凉,反光刺眼,像无数条未闭合的路径。
“你点灯,却不立名。”沈砚之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是怕成众矢之的,还是……不信光该有主人?”
林昭然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原以为沈砚之只见过补遗讲主在太学挥毫的背影,未料他连破庙里《心灯图》的残稿都描摹了去。
那幅图是孩子们用碎布拼的,灯芯是阿阮用盲针挑的,她原想等百灯全了,就挂在各州学宫——此刻却在沈砚之的案头,以金线重绣,针脚比她见过的任何工笔都细。
“光本无主,如雨露均沾。”她伸手抚过绣图边缘,金线硌着指腹,微凉而锐利,“我非争名,只为让盲者知星,贫者识字,女子执笔。”
沈砚之忽然闭上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林昭然听见他极轻地念了句“阿娘”,像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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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他的眼底浮起层雾,像吴郡春江上未散的潮:“我批‘附录暂存’,是因我母早年亦曾以绣纹记药方……被族老焚毁。”他的手指摩挲着绣图边缘,“三年后议废——但若三年内,你能让‘附录’成‘正典’……我,不拦。”
林昭然的指尖抵在案上,青砖的凉透过素青襕衫渗进来,寒意顺着指尖爬升。
她望着沈砚之腕间那圈褪色的红绳——和孙奉前日说的“帮盲匠刻触读碑”时,腕间缠着的陶土绳结,竟是同色。
她心头一震。
那红绳不是宫中制式,是吴郡旧俗——当年塾中贫童用染色麻绳记字,每人一条,缠腕为誓。
她曾在《吴郡志》残卷里读到过。
原来孙奉不是传声筒,是那场火里逃出的一粒种。
原来他不是要困她在礼网里,是要她在他的网中,织出一张更密的网。
“谢阁老。”她弯腰行礼,广袖垂落遮住眼底翻涌的热意。
这一礼不是对辅,是对当年吴郡塾中那个举着《千字文》被砸破头的少年。
出宫时,晨雾正漫过宫墙,湿气扑在脸上,带着秋末的清寒。
程知微守在宫门外,青衫下摆沾着露水,见她出来便快步迎上,顶的巾子都歪了:“昭然兄!礼部拟了反制文书,说‘附录’是‘伪古惑民’,要提前三月清查各州学宫!”他的手指捏着半卷抄报,纸角被汗浸得皱,声音却带着破庙油灯般的暖。
林昭然却不慌,从袖中摸出片碎纸——是沈砚之案头《女红正典》修订稿的边角,朱笔写着“缓议”二字,笔锋凌厉如刀。
“他留了退路,也留了战书。”她将碎纸递给程知微,看他瞳孔骤然放大,“现在,我们要让‘附录’生根,快到他们拔不动。”
程知微的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前日明漪说,染坊的蓝草汁够染十八州的碑拓;阿阮的触读谱,盲匠们连夜刻了三百块模子。”他的声音里带着破庙油灯般的暖,“您说要让光活下来,现在……光已经在长根了。”
林昭然抬头望向东方,晨雾正被染成淡金,像破庙梁上那幅《心灯图》终于找到了光的源头。
“该回江南了。”她轻声说,“去看看那些碑刻,是不是真的……拔不动。”
程知微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我这就去备船。明漪说,她绣的石竹襕衫,正适合过长江。”
宫墙外传来卖浆者的吆喝,混着远处学宫的晨钟,一声声,像潮水推着光向前。
林昭然摸了摸袖中那卷《盲童考据课》,阿阮的点字在掌心跳成鼓点——这不是结束,是光,开始往土里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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