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轿檐落进她领间,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却压不住心跳的震颤——这是她在江宁布下“碑底暗格”后,第一次亲眼见这局如何收网。
“砸!”清查使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尖厉,他从轿中探出半张脸,官帽上的珍珠被雨打湿,“王法写得明明白白,私刻野碑乱我朝文教,全给我——”
话音未落,“当啷”一声。
举镐的差役突然踉跄后退,铁镐砸在碑座上,却没像预想中那样崩出石屑。
围观人群中响起抽气声——碑底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上,竟缓缓洇出一行行墨字!
先是“女红源流考”五个擘窠大字,墨色由淡转浓,像从石中渗出;接着是密密麻麻的注文:“越女织锦,以经为纲,纬为纪,算筹藏于针脚;吴地绣娘,夜课《九章》,以绣谱代书简……”墨迹边缘微微晕染,仿佛有生命般在石上蔓延。
“天显灵文!”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颤。
老绣工颤巍巍捧起水洼里的倒影,脸上的泪混着雨水往下淌:“我就说这碑有仙气!我孙女上个月在碑前背《算经》,夜里梦见穿葛衣的老妇人,说这是咱们老祖宗传下的‘绣中礼’!”
林昭然扶着轿杆的手微微紧,指尖触到木纹的粗糙。
她看见清查使的官靴在青石板上蹭了两蹭,珍珠帽歪到耳后也顾不上扶,喉结上下滚动着后退三步,撞翻了案几上的“拆碑令”,纸页在雨中卷曲。
程知微不知何时挤到人群外围,冲她飞快眨了下眼——那是“证据已备”的暗号,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
“大人!”一个书吏举着湿透的文书冲过来,纸页出“哗啦”的声响,“这碑底的字……像是用灰墨写的,遇水才显。百姓都说这是‘天示’,再动碑怕是要犯众怒!”
清查使的脸白得像泡了水的草纸,嘴唇微微哆嗦。
他扯了扯被雨水黏在背上的官服,突然拔高声音:“收、收队!本使……本使要回驿馆详查!”
人群爆出欢呼,声浪如潮。
林昭然放下轿帘,指尖在膝头轻轻叩了三下——这是给程知微的信号。
果然,不过半柱香工夫,小轿刚拐进巷口,程知微就掀帘钻进来,怀里抱着个浸透雨水的布包,梢滴着水,带来一股湿冷的泥土气:“都察院的状子写好了!我抄了《吴越古制考》里三条,又找了七个老绣工按手印,说这碑底的‘女红考’是她们祖奶奶口传的‘青铜印模’。”他掏出张泛黄的纸,边角已磨损,“您瞧,连国子监的张老学正都给批了‘或为先秦散佚礼制’——我今早用您给的越式青铜纹拓片,哄得他翻了半宿《周礼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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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展开状纸,目光扫过“毁碑即毁古”五个字,唇角终于扬起极淡的弧度,像春风拂过冰面。
她想起昨日在染坊,阿阮摸着盲文卷说“暗线要比明线深半分”,柳明漪用靛蓝染液泡了三夜的碑底铜版……原来所有的“巧合”都是线,此刻正被百姓的呼声、老学正的批注、天示的“神迹”慢慢收紧,勒住礼部的喉咙。
三日后,圣谕传到湖州时,林昭然正在绣坊看阿阮织新一批星图绣。
孙奉的密信藏在药匣夹层:“沈相连批三道拆碑令皆被压下,昨夜御前会议吵至四更……”她读罢,指尖微颤。
明黄的圣旨被程知微举在头顶,雨丝顺着他的巾子往下淌:“‘附录教学,准予试点延期’——昭然兄,成了!”
阿阮的指尖在经线间一顿,盲杖“笃”地敲在织机上:“明漪姐,把新织的星图拿过来。”柳明漪递过绣绷,月光透过糊着绵纸的窗棂,在绣面上投下银霜。
阿阮的手指从第一列星子开始摸索,到第三列第七颗时忽然顿住:“偏了半针。”她扯断那根纬线,露出下面藏着的暗线,“是点字——‘心灯图第十七讲,知行合一’。”
柳明漪的绣绷“当”地落在案上。
她盯着那排几乎看不见的暗线,忽然笑出声来,又忙用帕子捂住嘴,眼尾却泛了红:“她早把十二课都织进绣品里了。苏州的百子被、杭州的云纹帔、湖州的星图……咱们以为是教绣娘手艺,其实是让天下人摸着针脚,就把课学了。”
阿阮的手抚过整幅星图,绣线在她掌心起伏如河:“她不是要官府点头。她是要等有一天,全天下的绣娘、老丈、孩童,都能摸着绣谱说‘这是我们的课’——到那时,谁还拆得掉?”
夜雨渐密时,林昭然独自登上湖州城楼。
江风卷着湿冷的秋意灌进领口,她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百姓在碑前点起的长明灯,是绣娘在檐下穿针引线的微光,是孩童趴在地上默写的字迹。
袖中密报已被体温焐热:“沈相咳血。”四个字像钉子扎进心头。
她记得沈砚之曾说:“礼制如堤,可挡洪水。”
可她一直想告诉他:堤再高,也挡不住春雷震土,种子破壤。
如今他卧病在床,而她的“附录”正在千家万户的针脚里生根。
是她赢了?还是他终于听见了那声春雷?
雨还在下。
她转身向绣坊走去,脚步踏碎水洼中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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