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漪正蹲在染缸前,指尖沾着靛蓝染料在帕子上比画,见她进来,用染得蓝的手背抹了把额角细汗:阿昭,书驿老张头天没亮就来敲后窗,说暗格里多了个布包,压着张字条。她从案下摸出个半旧的蓝布包,边角还沾着相府特有的沉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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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解绳的手顿了顿。
相府的沉水香她太熟悉——半月前沈砚之咳着血翻她讲稿时,衣袂扫过她手背,就是这股混着药苦的香气。
布包打开,半本《礼制通考》残页滑落,纸页间夹着张薄笺,墨迹未干:辅未焚之言,交讲主存之。是孙奉的字迹,笔锋抖得像被风吹过的芦苇。
她翻开残稿,第一页便撞进朱红批注:礼因时损益,非铁板一块。
昔孔子删诗书,何尝全遵周礼?墨色浓处浸开小团,像是滴泪晕染的。
再往后,礼为器,人为本六个字被圈了三重,圈外还画着道细痕,像谁用指甲反复划的——沈砚之惯常握笔的右手拇指有块老茧,她曾在相府见过他批折子,拇指压过纸背时,总留下这样的痕迹。
昭然?柳明漪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林昭然这才现自己眼眶涨,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她指尖抚过人为本三个字,忽然想起那年在国子监,沈砚之站在杏树下斥她,广袖被风卷起,露出腕间褪色的银锁——后来阿阮说,那是他幼年丧母时,乳母用碎银打的长命锁。
原来他不是铁铸的,原来他也有血肉。
去把阿阮叫来。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再让阿福备车,我要去西市书坊。
阿阮的盲杖敲着门槛进来时,林昭然正把残稿和《附录讲稿》摊在案上。
绣娘端来的茶盏在她手边凉透,残稿边缘被她翻得卷起毛边,礼为器那句下方,她用墨笔添了行小字:器可换,本不可移。
是相爷的字?阿阮摸过残稿上的朱批,指腹停在人为本比去年冬天在吏部大堂骂我们时,手劲轻多了。
他在退。林昭然将两摞纸对齐,退到最后,给我们留了把钥匙。她抽出腰间的玉坠——那是沈砚之去年中秋赏的,刻着二字,此刻被她按在两摞纸中间,把这些合编,叫《新礼问》十二讲。
就说是匿名大儒遗稿。
柳明漪的靛蓝染帕地拍在案上:为何匿名?
该让天下人知道,是相爷
他一生守礼。林昭然按住她的手,若被说成,他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后世骂名。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但他亲手打开的门,我们得替他推到底。
春社日的晨雾裹着新翻的泥土香。
林昭然站在湖州城外的桑田边,看百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捧着新刊的《新礼问》,脆生生的童音撞碎晨雾:礼者,缘人情而制
阿昭姐!扎着红绳的小女娃跑过来,把沾着草屑的书举得老高,先生说这是大先生写的,大先生是谁呀?
林昭然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大先生呀,是个很老很老的先生。
他写这些,是想让所有小娃都能读书。
童声忽又拔高,像一群扑棱棱飞起的麻雀:礼为器,人为本!
宫城深处,沈砚之倚在南窗软榻上,药碗里的参汤结了层白膜。
孙奉捧着茶盏站在廊下,听见远处传来的诵声,喉结动了动:相爷,是补遗讲的新课。
百姓说说是辅遗训。
沈砚之闭着的眼睫颤了颤。
他想起三十年前在太学,自己举着《周礼》驳斥同窗礼可变的言论;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林昭然,那身寒酸的青衫下,藏着比炭火更烫的眼神;想起昨夜咳得几乎背过气时,孙奉举着烛火,照见案头那半本没烧完的《新礼问》样稿,人为本三个字在烛光里,像团要烧穿纸背的火。
奉儿。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雪,去把案头的遗表拿来。
孙奉捧着素白的绢帛过来时,沈砚之正望着窗棂间那道破瓦漏下的天光。
阳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当年在乡学,他跪坐在土炕上,看先生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时,扬起的尘烟。
他接过遗表,笔尖悬在绢帛上足有半刻,终究没落下一字。
收起来吧。他靠回软枕,嘴角微微扬起,该说的,都在风里了。
林昭然在桑田边站到日头偏西。
归途中,她摸出怀里的《新礼问》样书,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她亲笔添的注:童蒙能诵,方为至理。
柳明漪的马车停在她身侧,车帘掀起条缝,露出半张沾着墨渍的脸:阿昭,书坊说十二讲太长,小娃记不住。
林昭然望着田埂上追着蝴蝶跑的孩童,忽然笑了。
她折下根柳枝,在泥地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方才小女娃背错的句子,被她用歌谣的调子改过的。
明漪。她拍掉手上的泥,明日起,把十二讲拆成短章。
要让挑水的阿公、织席的阿婆,都能哼着调子,把道理记进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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