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家的房子是租的。
我们只能在一边看着其他人的愤怒或者狂欢,仿佛这个村子的消失与我们无关。
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是没有故乡的。
但我并没有在意那么多。
只要有心儿就好。
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我加快脚步,回到我已经有些陌生的村口。
我心里怀着期待和温柔,却远远地就看到村口边有几个放了寒假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坐在路边雪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的女人,喊着:“破鞋”
“婊子”,向她吐口水,用雪块砸她。
我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谁,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样,我的眼眶一下子变得火辣,然后我怒吼着冲了过去。
因为我穿着警服,顽童们如鸟兽散。
我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冲过去紧紧地抱着心儿,痛苦地摸着她冰块般的手,摸她冻得通红的脸蛋儿和额头。
但心儿像是对我的归来没有反应,像一块雪一样呆呆地坐在石头上,嘴里哆哆嗦嗦地唱着: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抱着心儿泣不成声地说道:“好妹妹,你干什么,坐在这里干什么,冷啊,这么冷。走,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说完就想抱着她站起来。
但心儿却拼命挣扎起来,喊道:“不要,不要。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哥哥,哥哥。”她的叫声让我像是光着身体被雪水淋过一样冷彻心扉,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地看着她,最后难以置信地喊道:“心儿,我是你哥哥啊。哥哥回来了啊。你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心儿那明净澄澈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点,一直在看着白雪覆盖的原野,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然后又大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
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可是无论我怎么叫喊,哭泣,拥抱她,甚至不顾一切地亲吻她,她都对我没有反应。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痛哭着,半扶半抱着心儿回到家门口,却发现堂屋里堆着我家那些寒酸破烂的行李。
奶奶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更显得寒意彻骨。
父亲正在给两张歪脚木凳打包,看到我之后,苍老而愁苦的面颊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喜色,瓮声瓮气地喊道:“回来了啊。老高已经签了补偿协议,拿了钱,叫我们搬走。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求他宽限了几天,就等你一到家,我们就走了。”
我泣不成声地抱着心儿,呜咽道:“爸,心儿怎么了。”
父亲看着仍然在唱着好哥哥的心儿一眼,垂着头叹息道:“从你去上大学以后没多久,她就慢慢脑子不正常了。一眼没看到就要跑去村口等你。我每天看着还没事,这两天是准备搬家,没看住她。没事的,她也不会乱跑,就是在村口等你,拖都拖不走。”
我知道为什么,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被强奸,被污蔑卖淫,被嘲笑和唾骂,被说成破鞋和婊子。
即使是明秀婶,在被我奶奶骂破鞋的时候也会痛哭流涕,更何况心儿。
越是坚强的人,崩溃的后果也越严重。
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在这里总是被人戳脊梁骨……去镇上住应该就会好了……”
我只能希望是这样。
这时奶奶扶着一张小凳,咳嗽着,艰难而缓慢地走出了堂屋。
看到我之后,浑浊的眼睛一下子闪耀出了明亮的目光:“斌子,斌子……咳咳……当警察了啊……咳咳咳……快过来给奶奶看看……呃——咳——”
我只得放开心儿,抹着眼泪走了过去,嘟哝着:“奶奶,还没有呢。还在上学呢。”
奶奶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了,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摩挲着我,笑得如同春花般灿烂:“咳咳咳……我们斌子当警察了……谁再欺负我孙女儿……就给他抓起来……咳咳——我们杨家也出了警察了喂——我要去坟上给国子爹烧香……”
“娘!这一下雪,你又咳得这么凶。搬完家,跟我去县里看看。”父亲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奶奶却拍着大腿,骂道:“你这个败家子,看什么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就死了。医院是我们能随便进的吗?你有那个钱,不如带丫头去看看脑子……真是手里有了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
父亲沉默着,不敢做声。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片刻之后,父亲叹了口气:“斌子,你那么远回来,辛苦了。再辛苦一下吧,我们搬到镇上再吃饭。就是你今天回来,我答应他们今天搬,下午他们就来收屋。我去叫你大福叔开车来。”
我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答应一声,就开始帮父亲整理起行李来。
一个小时之后,我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的车斗里,抱着一直唱歌的心儿,靠着行李,看着小村从我面前远离。
曾经熟悉的一切逐渐远去,最后模糊在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原之中,像是被雪掩埋。
从那以后,我所有的关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关于我和心儿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就此消失。
我们搬到了镇上父亲租好的一间非常破旧的老房子中,墙壁有很多孔隙,四面透风,而且屋顶也裂开了,渗着融化的雪水。
但我们别无选择,因为父亲说:“没得法啊斌子。爹没用,一辈子都挣不起个自己的房子。我问了好多人,都不肯租给我们……怕死了人晦气,又嫌弃你妹糊里糊涂的。没得法,以后就指望你工作了,自己买个房子,就不会像爹现在这样被人赶来赶去的了……”
我只能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但把行李搬到破房子中之后,我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爹,我们怎么住?”
父亲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没有看我,而是好像有些心虚一般,目光闪烁着看向窗外,回答道:“你奶奶住小屋,我在堂屋打地铺,你和你妹住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