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迟倦在那幅名为《可见与不可见》的油画前驻足良久。画中那被城市灯火稀释丶却依然顽强存在的星空,精准地触动了她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并非在感怀,更像是在确认——确认那些不可见之物,如何在可见的世界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
“这幅画似乎很吸引您。”
一个清澈而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迟倦侧过头,看见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她穿着一条黑色的丝绒长裙,束口衣袖收到小臂下侧。黑发挽在脑後,两边耳垂上各戴了一只黑珍珠耳坠。露出一张干净丶聪慧的脸庞,眼神明亮而直接,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和一丝属于年轻人的锐气。
“是的,”迟倦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画布,“它很特别。不是在描绘纯粹的星空,也不是在批判光污染,而是在呈现一种……共存,甚至是一种对话。”
年轻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被理解的喜悦。“您看出来了。”她向前一步,与迟倦并肩站在画前,自我介绍道:“我叫邓朝雨,这幅画的作者。”
“迟倦。”迟倦报上名字,随即觉得对方眼神似乎亮了一下。
“我知道您。”邓朝雨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却没有寻常粉丝见到知名作家的激动,更像是一种同行间的认可,“我读过您的《乞力马扎罗的雪》,非常喜欢。尤其是您对‘痕迹’和‘界限’的思考。”
这次轮到迟倦有些惊讶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位读过自己书丶并且显然读懂了其中核心概念的画家。
“谢谢。”迟倦真诚地说,然後转向画作,“所以,这幅画是你的某种‘回应’吗?用视觉的语言。”
邓朝雨笑了起来,那笑容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还没完全脱离校园气息的学生。“可以这麽说。在耶鲁读书的时候,我一度非常迷恋极简主义和抽象表现,觉得那才是艺术的终极。但後来我发现,我始终无法真正抛弃‘形象’,抛弃那些可见之物。回国後,尤其是回到北京,我被这种无处不在的丶可见的喧嚣与那些被掩盖的丶不可见的宁静之间的张力迷住了。”
她用手指虚点着画布上的星空部分:“就像这些星星,它们一直都在,物理定律决定了它们的存在。我们的肉眼看不见,不是因为它们不存在,而是因为更近丶更强烈的光源遮蔽了它们。但如果我们调整感知的‘焦距’,或者说,如果我们内心知道它们在那里,我们就能从这片光晕中,将它们辨认出来。可见与不可见,取决于观察者的位置和内心的地图。”
迟倦静静地听着,心中泛起阵阵涟漪。邓朝雨的话语,与她自己在写作中试图捕捉的“附近的宇宙”和“日常的奇迹”不谋而合。她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探讨着表象与本质丶喧嚣与寂静丶遗忘与记忆的关系。
“你在耶鲁学的是艺术?”迟倦饶有兴致地问。
“财经和纯艺双专业。”邓朝雨回答,“但我觉得,在学院里学到的更多是技巧和理论框架,真正的创作母题,往往是在离开象牙塔,重新浸泡在真实的生活土壤里之後,才慢慢浮现出来的。”她顿了顿,看向迟倦,眼神坦诚,“就像您的写作,技巧固然重要,但真正打动人的,是那种在具体的地理和生命经验中淬炼出的感知与思考。”
这番话说得迟倦心下恻然。她在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看到了一种早熟的清醒和对创作本质的深刻理解,这远超越了她的年龄。
“你接下来有什麽创作计划?”迟倦问。
“我准备做一个系列,”邓朝雨眼中闪烁着创作的火花,“暂时命名为《城市星图》。不是画真正的星空图,而是试图用绘画丶或许还会加入一些装置和声音元素,来绘制北京这座城市被忽略的‘星图’。比如,老胡同里一块有百年历史的铺路石,凌晨四点环卫工人扫帚划过路面的声音,一棵在环路高架桥桥墩下依然每年开花的槐树……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就像是散落在城市里的‘星辰’,它们构成了这座城市真正的丶内在的宇宙。我想让这些‘不可见’的星辰,变得可见。”
这个想法让迟倦感到振奋。这几乎是她正在构思的散文集《日常的奇迹与附近的宇宙》的视觉版。一种强烈的丶想要合作的冲动在她心中萌生。
“很棒的构想。”迟倦由衷赞叹,“这和我正在准备的新书,在精神内核上非常接近。”
邓朝雨立刻抓住了这个信号,她的反应敏锐而直接:“迟老师,如果您有兴趣,或许……我们可以找时间深入聊聊?我很想听听您从写作者角度对这些‘城市星辰’的观察。也许,文字和图像之间,能産生一些有趣的碰撞。”
这个提议正合迟倦之意。她欣然点头:“当然可以。我很期待。”
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邓朝雨的名字後面跟着一个俏皮的星星符号。
离开展览会时,迟倦感到一种久违的丶因思想碰撞而産生的兴奋。邓朝雨的出现,像一道清新的活水,注入了她正在探索的“附近”领域。这个年轻画家以其敏锐的感知和独特的视觉语言,为她提供了一面镜子,也提供了一种可能的丶新的创作维度。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幅《可见与不可见》。画布上,城市的灯火与模糊的星光依旧交织在一起。
她知道,有些风景,只需独自凝视,便已足够。
可见与不可见。
喧嚣与寂静。
远方与附近。
书写与绘画。
所有这些看似对立的元素,仿佛都在此刻,通过一场意外的对话,找到了连接与共振的可能。而她与沈述白之间那条遥远而寂静的引力线,似乎也因为这次相遇,被折射到了一个新的丶充满创造力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