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浅怕沈望尘又发疯想拘禁她,特地给宋十安留了字条,带着孙烨一同随吕佐走了。
宁亲王府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尘毅郡王府,王府并不奢华,却很是典雅,府中人都很规矩,垂头走路,垂头干活,鲜少发出动静儿。
钱浅让孙烨在正堂喝茶等她,她则跟吕佐去後院见沈望尘。
为了让她安心,吕佐特意强调:“我就守在门外,若郡王有不妥之处你便喊,我会救你出来的。”
钱浅颔首谢过,推开了门。
屋里光线很暗,窗帘都拉着,还没点灯,明明是青天白日,却暗得像个地窖。
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酒气,一块巨大的熊皮毯子上,沈望尘阖着眼,手里捧着个东西瘫躺在上面,似乎醉倒睡了过去。他身旁倒着丶立着一个个酒壶丶酒坛,还有被撇到一旁的盖毯。
钱浅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中捧着的是一个已经皱缩丶变质的苹果,而他削瘦得厉害,头发糟乱丶胡子拉碴,整个人颓败得不成样子。
见沈望尘如此模样,她先前的怨念莫名就浅淡了。
他不过是另一个自己,都是被上天肆意玩弄的灵魂,对一切都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她又何苦再去计较。
外面天寒地冻的,屋里就算不冷,但躺在地上只怕也受不住。
钱浅拿起毯子盖在沈望尘的身上,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喊醒。
她动作并不重,沈望尘却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布满血丝,眼窝甚至都有些凹陷了,看到钱浅并未露出惊诧的神色,只是眼角淌出泪水,一言不发。
钱浅也没出声,只是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这下沈望尘却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缓缓擡手接过那方帕子,用手指轻轻拈了拈,喃喃道:“我竟不是……在做梦麽?”
钱浅跪坐在他身旁,轻声说:“不是。”
沈望尘表情突然崩坏,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忍了好久终于看到了最疼爱他的人一样。他俯身抱住钱浅的腿,声泪俱下道:“逍遥……她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让她看到……我还没做到……”
他匐在钱浅腿上痛哭,却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稍显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让人跟着喉头发哽。
钱浅没有推开他。
她第一次觉得,沈望尘哪有什麽风流倜傥丶游戏红尘的浪荡子模样?他不过是个想努力表现,得到一朵小红花表彰的小孩儿,可是给他表彰的人却没了,于是哭得撕心裂肺丶肝肠寸断。
她什麽话都没说,只是擡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以示安慰。
沈望尘却哭得更厉害了,这样亲切令人心安的抚慰,他只在母亲人生的最後一日,感受到那短短的一瞬。
他哭了许久,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才终于慢慢停下来,重新坐起身。
钱浅叫吕佐送了一壶蜂蜜水,倒了两杯,递给沈望尘一杯。
二人捧着热气腾腾的蜂蜜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谁都没说话。
沈望尘喝完了一杯,觉得缓过些神来,嗓音沙哑地问:“以前,我从不知晓至亲之人离去是何感受,如今刀子落到自己身上,才有了切肤之痛。”
钱浅拿过他的杯子,又给他续了一杯,“暖和了,就会舒服一点。”
沈望尘鼻子又有点酸,“你当初,是如何撑下去的?”
钱浅知道他已经得知她前世的事,宋十安并未隐瞒。
于是她坦言道:“我也曾想要人生璀璨,也曾因为不甘,奋力爬出泥沼,想要与老天斗上一斗。直到某个瞬间,一把火烧掉了心中所有的执念。宇宙浩瀚广阔,日月斗转,万物变换,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个人那些天大的喜怒哀乐,在恒久的时间长河里,就犹如河中砂砾,实在不值一提。”
沈望尘从前欣赏她的通透豁达,如今体验了她的豁达是如何练就的,却只剩满心悲凉。
“所以你视生老病死为人生常态,生也不拘,死也不惧,漠然处之。”
钱浅道:“我觉得老和病是上天的仁慈,能让人失去对世间和生命的留恋。若青壮年时期意外死去,就会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眷恋,更加痛苦。所以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很平静。她活着的时候,我和她都已倾尽全力,虽有遗憾,却也是解脱。她故去,我便祝福她下一世能开个好局。”
“我想,亲王也大概也希望,你可以祝福她。”
她眼中带着认真和诚恳,沈望尘目光落回手中捧着的那颗皱苹果上,恋恋不舍道:“她给我带回了一筐苹果,这是最後一个了。”
钱浅摇摇头:“苹果是苹果,娘亲是娘亲。这颗苹果与世上成千上万个苹果并无区别,不要把哀思寄托在上面。回忆美好过往可以帮助我们度过艰难的时刻,但让自己陷入过往,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却并非好事。就像这颗苹果,放得太久就没法吃了,反而辜负了你娘亲的心意。”
沈望尘怔了又怔,钱浅继续道:“思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替那个人照顾好自己。以後想她了,就烧个想吃的菜丶买件喜欢的东西丶好好睡上一觉,自己给自己买苹果吃。因为她的心愿,唯有你开心幸福而已,你要替她完成这个心愿。”
沈望尘再度滚落几滴晶莹剔透的泪,良久才点点头,轻轻放下了那颗皱苹果,“嗯,我祝福她,下一世开个好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