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座城池都在变成沙土,顺着望舒街一路塌陷。
贺拂耽的灵魂依然被困在莲月城,却知道在他脚下,那个真正的世界已经开始继续它的命运。
因为他眼前一片泥泞之中,闪过银□□眼的利芒。
两个重叠的世界让眼前所见一切都模糊不清,贺拂耽捧着胸膛中那块无比坚强却又无比软弱的血肉,等待着属于他的命运。
枪尖毫不留情刺下,穿透皮肤,迸开血液,继续向下。
直到触碰到那颗虚弱跳动的心脏,执枪人心中很轻地一缩。
轻得就像那日鸿门宴後小猫拿着梳子在他头上留下的爪印。
子夜钟声铛铛响起,主仆契约终于解开,那一阵心悸转瞬即逝,宛如幻觉。
执枪的手却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沈香主回头看去。
兽潮威压未散,那只小猫被压得无法动弹半分,连站都站不起来,很可怜地跌坐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的心悸中,在他们共享的那一半心绪中,他感受到了那颗心对某个将死之人的浓烈悲伤,还有对执枪行凶之人的几分……
怜悯。
对他过往不幸命运的怜悯。
对他从此茫然未来的怜悯。
每一个小孩都能够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丶而命运却吝啬给予他的怜悯。
“……这就够了。”
他轻声喃喃。
银枪当啷落地,沈香主向前走去。脸颊忽然发痒,他擡手去摸,却摸到自己满脸泪水。
他在贺拂耽面前跪下,将他紧紧拥抱进怀里,从未有过的快意微笑,笑中带泪。
“这就够了,阿拂。你将我放在心上了,是吗?”
“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只要这个。”
要平等地对视,要温柔地触碰。
要寒冷夜里相伴的温暖丶要不作质疑的跟随丶要微笑亲昵没有丝毫恶意地唤一声名字。
要同情丶怜悯,要尊重。
就这一点点而已,他要的只是这麽多。
沈香主很用力地拥抱着面前的人,几乎想要彼此融进骨血的力道。
长枪还未来得及放下,隔在这个拥抱中间,冰冷丶坚硬,就像两百年前幽冥界中插入他胸膛的那柄冰剑,他却浑然不觉。
心魔在识海中凶戾地叫嚣,他看着这个让他整整两百年惊惧不安的梦魇张开血盆大口,却觉得是如此滑稽可笑,就像一出拙劣的把戏。
即便此刻又有一把冰剑不可阻挡地刺进他的身体,又如何呢?
他会死去,但是他的某一部分会永远存活在另一个人的心中。
怀中的身体在渐渐变得空洞。
沈香主睁开眼,看见面前人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
“是还魂丹。”
贺拂耽轻声道,擡手抚摸面前人蓬乱的卷发。
“我会回来的,香香不要害怕。”
沈香主没有表情,却又有一颗眼泪落下。
头上的触碰如此怜惜,像最幼嫩的小猫爪。不到半岁的小猫在安慰它活了两百岁的主人,哄他不要害怕。
“我不会再害怕。”
沈香主握住小猫爪按在自己心口,“因为朵朵在这里。”
泥塑的身体渐渐消散,变得像风一样轻盈。
也变得像风一样快,一瞬间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遥远黑暗的海底。
鲛人神庙永恒矗立在这里,任由海水将它侵蚀。梁柱上镶嵌的明珠散发着湛蓝的微光,房檐下垂落的一排排风铃时不时轻响。
有人在飞廉神像前驻足,回首。
海风带来了他等待的那朵灵魂,海水又为这朵透明的灵魂凝出暂时的虚影。
他看着远道而来的灵魂,轻声问:
“如果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复活,阿拂,你会爱上我吗?”
话音未落,庙宇微微摇晃,砖石之间摩擦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如同一个不详的预示。
坚守数万年的海底封印终于走到使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