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荣已经搓完了张文清,正转到李武涂这边。她换了块新搓澡巾,淋上水,看着李武涂背上那一片片被搓得通红丶微微发烫的皮肤,像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一幅大地写意画。她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却像闲聊似的说开了:“钱繁她们厂子,怕是要够呛了。”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入了刚刚舒缓下来的氛围里,趴在台子上的钱繁身体明显一僵。
银荣没看钱繁,目光专注在李武涂背上一条微微凸起的旧疤痕上,搓澡巾沿着疤痕边缘小心地打转,动作放轻了些。“听她念叨好几天了。厂里那几台老掉牙的封口机,三天两头趴窝。修机器的老师傅退休了,新来的小年轻根本摆弄不明白。水果原料价一个劲儿地蹿,可罐头价钱还那样,卖不动。”她叹了口气,声音闷在领边,“老板急得火上房,听说……琢磨着要裁人呢。先从包装车间开刀。”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搓澡巾刮过李武涂肩胛骨下方一处特别僵硬的肌肉群,“这年头,干点啥都不易。”
钱繁把脸埋在臂弯里,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她没吭声,只是身体绷得更紧了些,像一根快要拉到极限的弦。
李武涂正舒服得哼哼,听到裁人两个字,猛地扭过头,差点扭到脖子:“啥玩意儿?裁人?凭啥裁钱繁?她那双手多利索!闭着眼都能把黄桃瓣儿码得跟花儿似的!那老板眼珠子让蛤蜊肉糊住了吧?”她嗓门又起来了,带着为自家姐妹打抱不平的义愤。
银荣手上动作没停,用搓澡巾的力道示意她别乱动:“凭啥?就凭机器比人便宜呗。一台新封口机,买回来能用好几年,还不用开工资交保险。人?人得吃饭,得歇着,还有脾气呢。”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冰冷事实,“世道就这样。”
张文清已经坐起身,正用温水冲洗着身上的泥垢和泡沫。热水冲刷着被搓得微微发烫的皮肤,带来一种新生的清爽感,她听着银荣的话,冲洗的动作慢了下来。工厂丶机器丶裁员……这些词汇离她的高空世界很远,却又如此真实地砸在她身边人的身上,她看向钱繁趴着的方向,那个单薄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脆弱,她没说什麽安慰的话,只是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放他爹的屁!”李武涂直接骂了出来,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银荣一把按了回去,“机器便宜?那是他没算明白账!咱石化厂新上那套催化裂化,贵得能买下十个破罐头厂!可没咱这些大活人盯着丶调着丶拿命护着,它转得起来?转起来也是个吃人的疙瘩!钱繁她们那罐头,从挑果子到封口,哪一道离得开人手?离得开那份心气儿?机器灌出来的,那是猪食!能跟钱繁她们一瓣瓣挑出来,码出来的比?那是良心!是手艺!是热乎气儿!”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良心?手艺?热乎气儿?”银荣手里的搓澡巾重重地在李武涂腰眼上一刮,刮得她嗷一嗓子,後面的话全噎了回去。“顶饭吃啊?”银荣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把冰冷的锥子,直戳要害,“老板要的是钱,是报表上的数儿好看。机器坏了,顶多换个零件。人坏了,事儿就多了。换妳当老板,妳咋选?”
李武涂被噎得直翻白眼,张着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最後只能愤愤地一巴掌拍在湿漉漉的台子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水花。
澡堂子里一时只剩下水流声和搓澡巾的嚓嚓声。一股沉重的丶带着铁锈味儿的压抑感,随着银荣那句冰冷的反问,悄然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蒸腾的水汽都似乎变得滞重了。
钱繁依旧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地泄露了被那铁锈味儿刺穿的痛楚。银荣的话,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割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她的“良心”丶“手艺”丶“热乎气儿”,在冰冷机器和老板算盘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澡堂子里那股子沉甸甸的压抑,像水底淤积的泥沙,一时半会儿化不开。银荣给李武涂搓完了背,又淋了几瓢温水冲干净,李武涂趴在台子上,胸口还一起一伏,显然那股子邪火还没完全压下去,但也没再嚷嚷,只是闷闷地哼唧着。
银荣把搓澡巾往旁边水桶里一扔,溅起些水花。她直起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肩膀,目光扫过旁边台子上依旧埋着头的钱繁,又看看已经坐起身丶沉默地冲洗着的张文清,最後落在正眼巴巴等着自己临幸的夏思选身上。
“思选,趴好。”银荣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利落,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一把扫帚,试图把那无形的压抑感扫开些。
夏思选赶紧乖乖趴好,身板绷得笔直,银荣拿起一块新的搓澡巾,淋上水,先在夏思选背上轻轻抹开。小娃子的皮肤紧,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弹性和光泽,银荣的手放得很轻,搓澡巾的力道也柔和了许多,沿着脊椎缓缓向下。
“放松点儿,跟块门板似的,咋搓?”银荣拍了一下夏思选的腰。
夏思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银荣粗糙的手指和搓澡巾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痒又踏实的触感,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刚才为暴风雪悬着的心,似乎也在这安稳的力道下,稍稍落回了肚子里一点。
“羽秋姐,”夏思选侧着脸,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眼睛看向不远处安静趴着的度羽秋,“那爪鲵洞……里面黑吗?会不会有……有别的啥东西?”她声音里还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度羽秋微微侧过头,水汽让她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朦胧。她的声音不高,像山涧里平稳流淌的溪水:“黑。刚进去那会儿,伸手不见五指。”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习惯了,就能借着雪地反进来的微光,看清洞壁的轮廓。石头是湿的,滑的,摸着凉,但有股子……生气儿。”
她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那幽深温暖的洞xue。“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像打鼓。能听见雪粒子被风吹着,打在洞口石头上的沙沙声,像谁在远处轻轻筛豆子。再往里,贴着石壁细听……”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能听见爪鲵冬眠时,那极慢极慢的心跳,扑……通……扑……通……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从地底深处传上来,还有它们偶尔换气时,鳃盖极其细微的开合声,噗……像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水泡破了,声音听着让人心里……特别静,特别定。”
夏思选听得入了神大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黑暗却充满生命律动的洞xue里,恐惧被这奇异的描述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的向往。“像……像听着大地睡觉打呼噜?”她小声问,带着点天真的比喻。
度羽秋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嗯,大地的心跳。”她肯定道。
张文清已经冲洗干净,正用大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她听着度羽秋的描述,擦水的动作慢了下来。那扑通……扑通……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仿佛透过水汽,在她耳边真实地响起。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澡堂,而是置身于万米高空那绝对的寂静之中,没有风声,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抗荷服下稳健而有力地搏动,扑通……扑通……和度羽秋描述的地底心跳奇异地重合,那是生命在寂静中坚持的律动,是孤独航程里唯一忠实的陪伴,一股难以言喻的联结感蔓延开来。
“老银!”李武涂猛地坐起身,水珠从皮肤上滚落。她一把抓过旁边的大毛巾胡乱擦着,刚才的憋闷似乎被一个新的念头彻底冲散了,“妳刚说钱繁她们厂子那破机器总趴窝?”
银荣正给夏思选搓着胳膊,头也没擡:“嗯呐,老掉牙的玩意儿了。咋?”
“修不好?”李武涂追问。
“厂里那新来的技术员,毛还没长齐呢,对着图纸都直挠头。请外头的师傅?人家一听是那老机,要麽摇头,要麽开口就是天价。”银荣语气平淡。
李武涂啪地一拍大腿,水花四溅,脸上绽放出一个带着匪气的丶灿烂无比的笑容:“嘿!这不撞枪口上了吗?赶明儿我领妳去!我李武涂在石化厂,摸过的大疙瘩,比他吃过的盐粒子还多!啥玩意儿能难得住咱姐俩?”她看向钱繁的方向,嗓门拔高,“钱繁!听见没?别蔫头耷脑的!有姐呢!不就是几台破封口机吗?咱给它拾掇得服服帖帖的!让它叫妈!”
钱繁终于从臂弯里擡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痕,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她看着李武涂那张神采飞扬丶写满包在姐身上的脸,又看看正给她搓澡丶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表情的银荣,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带着浓重鼻音的丶微弱的声音:“李……李姐……真……真的行吗?”
“把那个‘吗’字儿给姐咽回去!”李武涂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啥叫行吗?必须行!不行也得行!咱女人说行,那就没有不行的理儿!”
银荣给夏思选搓完最後一下,直起腰,捶了捶後背,看着李武涂那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架势,忍不住笑骂:“妳就吹吧!牛皮都让妳吹上天,跟文清的飞机肩并肩了!”她走到钱繁的台子边,拿起搓澡巾,“趴好!愁眉苦脸的,灰都搓不干净!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她示意李武涂那高壮的身板,“妳这个身板可以慢慢学!”
钱繁看着银荣近在咫尺的脸,那熟悉的丶带着点不耐烦却让人无比安心的神情,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一下掉了下来,砸在湿漉漉的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她赶紧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用力吸了吸鼻子,乖乖趴好,把瘦削脊背交给银荣。
张文清擦干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棉质浴袍。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刚被热水和搓澡巾彻底唤醒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泰她走到池边,看着里面依旧热气蒸腾的水。李武涂还在那豪言壮语,银荣已经开始给钱繁搓背,动作依旧麻利,夏思选正舒服地躺在台子上哼哼,度羽秋安静地坐起身,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发。
刚才那场关于机器与人的沉重,仿佛被李武涂那番混不吝的豪言和银荣利落的搓澡巾暂时驱散了。澡堂里重新被水声丶搓澡声和女人们重新活泛起来的低语填满,蒸汽依旧翻涌,模糊着界限,也包裹着这小小的丶热气腾腾的方寸之地里悄然滋生的丶名为“女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