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儿许在四零四
雨点子砸在市委大院新换的磨石子儿路面上,砸出一片白茫茫的烟儿。沈惊若没打伞,裹着那身儿挺括的深灰薄呢子套裙,一步是一步,鞋跟儿敲着湿漉漉的地面,脆生生的响儿压过雨声,她刚从智能交通发展促进会的筹备协调会下来,後脊梁骨那根弦儿绷得死紧,这会儿松下来,只觉得脑仁儿里嗡嗡的,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鸭毛。
手机在包里闷闷地震,掏出来一看,屏幕亮着陈情弗仨字儿,下头跟着一行小字儿:“地铁十号线西段,下行轨道波磨监测数据又抽疯,夜里峰值异常,老毛病了,妳甭管。”沈情若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了一会儿。十号线,正过她家那片儿。她手指头动了动,终究没回,只把手机又塞回包里,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口窝爬。她这位置,泥胎塑金身,讲究个四平八稳,月华似的清冷光辉照得见前程也照得见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寻缝儿,轨道上的事儿,再小,沾上了也是泥点子,她呼出一口白气儿,混进雨雾里。
同一片雨云底下,西郊地面线综合检测基地,陈情弗猫在临时支起的防雨棚里,眼睛粘在便携终端屏幕上。雨水顺着棚子边儿往下淌,织成一片水帘子。屏幕上一堆红红绿绿的波形图跟抽了筋似的乱蹦,正是十号线西段那截儿总闹毛病的下行轨道。她头发被潮气打湿了几绺,黏在额角也顾不上捋,手指头在触摸屏上划拉得飞快,调着参数,嘴里低声咒骂着这鬼天气和这破设备,还有那埋在轨道底下看不见摸不着的波磨。她这活儿,说好听是给铁龙把脉,说难听就是天天跟地下那些看不见的毛病较劲,数据像鞭子,抽着她往前赶,她四十五了,头发里藏着几根白丝儿,眼底下常年挂着青,像抹不开的墨迹。旁边新分来的小实习生探头探脑:“陈工,这峰值…像是耦合振动?”陈情弗眼皮都没擡,鼻子里哼了一声:“耦合?耦合个六!妳当这是跳贴面儿舞呢?是道岔儿那头老旧的减震扣件扛不住了!这雨一泡,底下垫层软了,共振点就乱窜!”她手指戳着屏幕上跳得最凶的一条红线,“看见没?就这儿,跟打摆子似的!赶紧的,把这段的历史沉降监测数据给我调出来,要快!”小实习生被她噎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去翻资料,陈情弗盯着那乱跳的波形,心里头那点儿东西也像这雨天的轨道一样,晃晃悠悠,没个着落处。沈惊若的影子在她脑子里闪了一下,跟屏幕上那些乱窜的噪点似的,抓不住也抹不干净,她烦躁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
雨幕罩着东三环的CBD,钢筋水泥的森林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梅丽财她们那间号称独角兽苗圃的创业工司,就挤在国贸三期边上的一栋矮半截的玻璃写字楼里。落地窗外头,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扭曲了楼下安街的车灯长龙,办工室里灯火通明,空气里一股子速溶咖啡丶外卖盒饭和熬夜的油汗味儿混合的浊气。梅丽财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眼珠子熬得通红,钉在面前三块并排的大显示器上。左边是代码编辑器,绿色的字符瀑布一样往下滚;中间是实时监控的服务器资源消耗图,几条曲线眼看就要撞破警戒线的天花板;右边是加密聊天窗口,投资人代表那个顶着个熊猫头像的对话框正疯狂闪烁。
“梅工!模型蒸馏的精度损失超出阈值了!客户那头要跳脚!”一个程序员急赤白脸地喊。
“跳脚?让他跳!告诉他们,要他爹的原生大模型跑在边缘端的小盒子里,还想要原封不动的精度?做梦娶媳妇儿呢!”梅丽财头也不回,手指头在键盘上砸得噼啪响,嘴里像爆豆子,“把咱们的轻量化方案C的测试报告儿甩他脸上!重点标红内存占用降了百分之四十二!再吵吵,让他自己抱着服务器机柜睡觉去!”
“可是…资方刚又催进度…”
“催命呢!跟他们说,再催!再催老娘明天就开源!”梅丽财猛地一嗓子吼回去,办工室里瞬间静了一下,只剩下服务器机柜低沉持续的嗡鸣,像一群愤怒的蜜蜂困在铁盒子里,她抓起桌上半凉的咖啡猛灌了一大口,苦得她一激灵。创新?这词儿听着光鲜,底下全是资本烧红的烙铁,赶着妳往悬崖边上奔。奔到哪儿?鬼才知道。她下意识地划开手机,置顶那个备注是“小竹子”的头像安安静静的。竹昭瑾这会儿,大概在故宫里头,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的文创柜台吧?隔着这漫天的大雨,隔着这奔命的代码,隔着这烧钱的创新,她俩那点儿东西,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悠悠,不知落处。
故宫午门外,长长的遮雨檐廊底下,挤满了躲雨的游客,嗡嗡的抱怨声混着各地方言。竹昭瑾穿着文创商店统一的靛蓝色工服马甲,袖口磨得有点起毛。她站得笔直,守着自家那个小小的紫禁祥瑞柜台。柜台里,一排排憨态可掬的瑞兽摆件丶印着龙纹的胶带丶掐丝珐琅的手机壳,在特意打亮的射灯下闪着光鲜亮丽的光。外头雨下得白茫茫一片,檐下的水帘子几乎连成了片,游客们大多挤在门口张望,真正掏钱买的没几个,竹昭瑾脸上挂着那副标准得体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心里头却像外头被雨水泡透了的青石板,又凉又空,守旧?守着祖宗的玩意儿,守着这六百年的宫墙,可这流水似的游客,来了又走,留下几张票子,带走几件印着“臣妾做不到啊”的玩意儿,谁真在乎底下那点沉淀了几百年的筋骨?她这守,守给谁看?守到几时是个头?偶尔有人凑过来问价,她熟练地介绍,声音清亮好听,脑子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没动。知道可能是梅丽财,可这会儿,隔着这漫天的大雨,隔着这看不透的人潮,她连点开那点微光的力气都没有,前路像这雨里的紫禁城,轮廓模糊一片混沌又让人两手空空心驰神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一张旧照片,是她和梅丽财去年秋天在香山拍的,红叶如火,笑容真切。现在看着,却像隔着博物馆厚厚的玻璃展柜,好看但摸不着热气儿了。
雨点子砸在北关那块儿新交房的小区窗户上,噼啪作响。曹北曾刚批完一摞作文本子,累得脖子发僵。她揉着後颈,走到窗边。外头黑黢黢的,只有远处高速路上车灯拉出的两条模糊光带,被雨水晕染开。这郊区新房,掏空了她和她家那口子所有积蓄,还背了三十年贷款。书桌上摊着个厚皮本子,翻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标题是《观察手记》。她拿起笔,借着台灯的光,又添了几句:“…今日议论文训练,论点科技发展与人文关怀,南峰破题依旧奇崛,引《天工开物》与基因编辑碰撞,火花四溅。然论据稍显凌乱,如幼虎初啸山林,威势有馀,章法待琢。此女灵气逼人,困于应试绳墨,犹困兽也。其文中焦灼亦是此时代通病,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後的本能挣扎…”她写着写着,有点儿出神。批作文,批着批着就成了批自己,借学生的笔写自己的郁结,续自己那点早被房贷和郊区孤寂磨得快没了的文气儿,这算怎麽回事儿?螳臂当车?那巨大的石磨盘,不就是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都市麽?房贷丶通勤丶绩效…一样样碾过来,她这借学生的笔杆子硬扛,扛得住麽?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随着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像窗外的雨,无声无息渗着。
同一片沉沉的雨夜里,西城那间租来的老破小次卧,台灯的光圈只勉强罩住书桌一角。李南峰埋在一堆《五三》丶《天利三十八套》的卷子里,像陷进了泥沼。窗户关着,屋里一股子旧书丶汗味儿和熬夜泡面混合的闷浊气。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咔哒咔哒,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摔了笔,那支晨光的签字笔在桌上弹了一下,滚到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在最後一道她算了三遍也没算出答案的大题空白处,拉出一道难看的蓝黑色划痕。一股子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太阳xue突突地跳,她抓起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笔袋掼在地上,笔袋口没系紧,几支笔丶一块橡皮丶还有半块用得只剩薄片的樱花牌橡皮,稀里哗啦全滚了出来,散在斑驳起皮的老地板上。
“为啥只能借读呢?!”她低吼了一声,她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玻璃罐子里的虫子,外头是望不到边的题海和悬在头顶的高考铡刀,嗡嗡的噪音就是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询问“复习得咋样了?”,是老师念排名时那个永远差一口气的位置,是朋友圈里那些假装轻松的哎呀又没考好。她大口喘着气,视线有点模糊,下意识地,手指摸向枕头底下,那里硬硬的,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不是习题集,是曹老师上周单独给她的,一本手工装订的影印册子,封皮上就几个朴素的钢笔字:《破茧集》。里面全是曹老师不知从哪里搜集来的丶历年高考满分作文里的异类,那些不按套路出牌却锋芒毕露的奇文,曹老师说:“南峰,看看这些,不是让妳学,是让妳知道,条条框框之外还有别的路能走通。妳的勇气,别被磨没了。”
指腹摩挲着那粗糙的复印纸边缘,李南峰胸口的憋闷似乎被戳开了一个小口子,曹老师看她的眼神,跟别的老师不一样。那眼神里有种东西,像寒冬里隔着玻璃窗透进来的一线光,不暖和但亮得扎眼,她看不懂那眼神里更深的东西,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自己心里那头焦躁乱撞的困人能暂时安静那麽一小会儿,她弯腰,把散落一地的笔一支支捡起来放回笔袋,指尖碰到那半块樱花橡皮,凉凉的。她重新拿起笔,吸了口气,目光落回那道狰狞的数学大题上,笔尖悬在空白处,微微发颤,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单调的催眠似的刷刷声。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像天河决了口子倒灌下来,整个京城被泡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
地铁十号线西段隧道里,陈情弗刚带着人把一组新的振动传感器怼进道床缝隙,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调度中心变了调的嘶喊:“陈工!地面雨量爆表!西局站外路面积水倒灌了!下行线…下行线紧急停车!所有列车停靠最近站台!”几乎是同时,隧道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紧接着是哗啦啦的水流冲击声,陈情弗心猛地一沉,拔腿就往积水声传来的方向跑,应急手电的光柱在湿漉漉的隧道壁上乱晃。“快!抽水泵!挡水板!爹的!”她嘶吼着,声音在幽闭空间里撞出回音,带着地下特有腥味儿的水流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迅速上涨。
CBD那栋玻璃写字楼里,梅丽财正对着屏幕咆哮:“服务器!服务器资源怎麽回事?!谁他爹在跑超算任务?!”话音未落,头顶的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啪!彻底灭了。应急灯惨绿的光瞬间亮起,映着一张张错愕的脸。服务器机柜低沉持续的嗡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更显狂暴的雨声。“跳闸了!园区总闸保不住了!”有人喊。梅丽财冲到窗边,楼下街面已成汪洋,浑浊的水打着旋儿往低处涌,几辆趴窝的小轿车像水里的乌龟壳。她的项目,那烧了无数钱丶眼看要交付关键节点的区块链溯源平台,彻底宕了机。绝望感比窗外的雨水更快地淹没了她。
故宫午门,雨水顺着地势往低洼的出口处猛灌,安保拉起了警戒线,广播声在雨幕中断断续续:“各位游客…请…请不要…拥挤…”混乱中,竹昭瑾死死护着身前的柜台,几个游客为了抢位置往前挤,她的脚被踩了几下,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她腾不出手去接。透过攒动的人头和迷蒙的雨帘,她看到自己柜台旁边那个卖御膳点心的玻璃展柜,浑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柜脚,正一点点往上爬,那些精致的丶印着福寿的点心盒子在脏水里漂浮起来。她守着的这方寸之地,也快守不住了。
曹北曾家里,她刚放下批改作文的红笔,就听见厨房传来滴滴滴刺耳的报警声。冲过去一看,阳台那个号称防倒灌的下水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浑浊的黄水,迅速在地砖上蔓延。她慌忙找毛巾丶找盆去堵,手忙脚乱。放在客厅充电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学校工作群疯狂弹出的消息:“紧急通知!因极端天气,部分区域停电停水,明日课程是否调整待定!家在城区的老师请注意安全!@全体成员”紧接着是物业群:“紧急!各位业主!地库进水!请勿驶入!低楼层住户注意防水!水电正在抢修!@全体成员”曹北曾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脏水,又看看手机里那些跳跃的丶让人心慌的提示,再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雨声咆哮的小区,一种被世界彻底隔绝抛弃的冰冷孤寂感裹住了她。这郊区的新房,像个孤岛正在沉没,她猛地想起李南峰,那孩子家在西城老胡同,那地势…她赶紧划开手机通讯录,手指头因为沾了脏水有点滑。
李南峰租住的那片儿西城老胡同,地势低洼得像个锅底。积水先是悄无声息地漫过门槛,浸湿了门口堆放的旧课本,随即就像开了闸的猛兽,汹涌地灌进来,带着垃圾和淤泥特有的腐败气味,浑浊脏水迅速没过了脚踝,还在肉眼可见地上涨。房东大妈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嚎:“我的冰箱!我的缝纫机啊!”李南峰站在床上,水已经快淹到床板了。她看着自己那些宝贝书丶习题册漂浮在污浊水面上,像一只只垂死的小船。那张她熬夜画满重点的数学卷子,墨迹正被脏水迅速洇开丶化掉。高考?前途?全泡在这片恶臭浑汤里了。无力感和荒诞感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枕头底下那本曹老师给的《破茧集》,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手机早就没信号了,屏幕一片黑。
“鸭儿许”那小小的门脸儿,在漫天漫地的暴雨里,像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舟。门口那“挂炉烤鸭”的霓虹灯牌,被雨水冲刷得滋滋作响,光线在积水上晕开一片破碎迷离的红,雨水顺着门楣的缝隙往里灌,在门口汇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细流。
许耀女正猫着腰,拿着个大搪瓷盆,跟门口那汪顽强入侵的积水较劲。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盆沿儿在水磨石地上刮出刺耳声响。“这老天,今儿是存心跟咱过不去啊!”她嘴里嘟囔着,一盆浑浊的泥水哗啦泼到门外汹涌的街面上,瞬间没了踪影。刚直起腰想喘口气,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店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了!
门口站着个“水鬼”。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深灰色的薄呢子套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挺拔但明显狼狈的轮廓,发髻散了,几绺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高跟鞋拎在一只手里,光着脚,丝袜早就被泥水染得看不出本色,正是沈惊若。她下午的车在西三环被水彻底困死,手机没电,通讯中断,她凭着方向感和两条腿,硬是在齐腰深的水里趟了小半个城,此刻,她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眼神里惯有的那种沉稳端凝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取代了,但腰杆儿还是挺直的。
“哎哟我的沈大处长!”许耀女惊得手里的搪瓷盆差点掉地上,赶紧上前搀扶,“您这…您这是打哪儿游过来的?快进来!快进来!”她麻利地从柜台後扯出一条半旧的干毛巾,不由分说就往沈惊若身上裹。
沈惊若任由许耀女摆布,毛巾裹上来带来一丝暖意,她没说话,只是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小店,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巨大的丶此刻已经熄了火的挂炉上,炉膛口黑黢黢的,像张沉默的嘴。
许耀女刚把沈惊若安顿在擦干的长条板凳上,店门又被推开,裹挟着更大的风雨和寒气。陈情弗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身上那件工装反光背心糊满了泥浆,安全帽歪戴着,手里还拎着个沉重的工具箱,水顺着她的裤脚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她一眼就看到了板凳上裹着毛巾脸色苍白的沈惊若,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闪了闪,随即别开脸,只哑着嗓子对许耀女喊:“许姐!借个地儿!外头全他爸淹了!仪器差点泡汤!”她把工具放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像放下个刚救出来的孩子。
“我的陈大工程师!快!快擦擦!”许耀女又是一阵忙活,递上另一条干毛巾。陈情弗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动作粗鲁,带着一股子劫後馀生的暴躁,她没看沈惊若,但沈惊若的目光却在她沾满泥浆的工装裤和工具箱上停留了几秒。
紧接着店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梅丽财半拖半抱着竹昭瑾冲了进来。梅丽财那头标志性的乱短发湿透了,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她身上的格子衬衫皱巴巴地黏在身上,一条胳膊紧紧环着竹昭瑾的腰。竹昭瑾脸色煞白,嘴唇冻得发紫,靛蓝色的工服马甲湿透了,一只脚明显不敢沾地,浅色的帆布鞋上沾满了污泥。她的头发散了,几缕黏在额前,手里还死死攥着个故宫文创的纸袋子,里面大概是她抢救出来的“贵重物品”,袋子底部已经被水泡软了。
“许姨!快!小瑾脚崴了!”梅丽财声音嘶哑,带着喘,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哎呦我的小竹子!这是怎麽话儿说的!”许耀女赶紧上前帮忙,和梅丽财一起把竹昭瑾搀扶到一张板凳上坐下。竹昭瑾疼得吸着冷气,却咬着嘴唇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梅丽财的胳膊,梅丽财蹲下来,二话不说就去脱竹昭瑾那只湿透的脏帆布鞋。竹昭瑾缩了一下脚,低声道:“脏…”“脚要紧!”梅丽财头也不擡,动作有点粗鲁但托着她的脚踝检查,竹昭瑾看着梅丽财湿漉漉的头顶,又看看她沾满污泥的裤腿,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她其实想不明白这段感情的终点到底在哪里,但这些瞬间都可以作为对抗茫然的武器。她擡头,这才看清昏暗小店里的其她人,角落那个裹着毛巾丶气质不凡但同样狼狈的女人,还有旁边那个一身泥浆丶满脸疲惫的高个子女人。
“车…车在水里趴窝了…我们…我们趟水过来的…”梅丽财喘匀了点气,解释着,声音还带着後怕的微颤。她擡起头,目光扫过小店里的几个人,在陈情弗那一身泥浆工装和工具箱上停顿了一下,又看到沈惊若,眼神里也掠过一丝讶异。这小烤鸭店,今儿成了什麽风水宝地?
没等这份诡异的安静持续几秒,店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一对更奇特的组合。曹北曾浑身湿透,眼镜片上全是水珠。她背上,居然还背着个半大姑娘,正是李南峰。李南峰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条胳膊紧紧搂着曹北曾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个湿透了的旧帆布笔袋,裤腿湿到了大腿根,赤着脚,小腿肚子上还沾着黑泥,曹北曾累得直不起腰,进门就喊:“许…许老板…帮…帮把手…”
许耀女和离门最近的陈情弗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李南峰从曹北曾背上卸下来,小姑娘脚一沾地,疼得嘶了一声,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梅丽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曹老师?南峰?”竹昭瑾认出了她们,惊讶地出声。
曹北曾扶着门框大口喘气,累得话都说不利索:“西…西四…那片儿…胡同全…全淹了…水…水太急…南峰…南峰被冲了一下…脚…脚可能伤了…”她摘下糊满水汽的眼镜,用湿透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露出同样疲惫不堪的面容。她环顾四周,看到沈惊若丶陈情弗丶梅丽财丶竹昭瑾…几张平日里毫无交集的脸,此刻都湿淋淋地挤在这小小的丶弥漫着烤鸭馀香的空间里,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李南峰被扶到一张板凳上坐下,脚踝肿得老高。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把那个湿透的笔袋紧紧抱在怀里,那本《破茧集》也湿透了。
小小的鸭儿许後厨,此刻挤满了湿透的丶狼狈的女人。空气里混杂着雨水丶湿衣服丶泥浆丶下水道微弱的腥气,还有烤炉里残留的丶丝丝缕缕的果木炭香和烤鸭油脂的焦香气,气味复杂浓烈,如同她们此刻汇聚一地的人生。
许耀女看着眼前这群落汤鸡似的丶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客,又看看门外依旧白茫茫一片的雨幕,叹了口气,随即又麻利地撸起了袖子:“得!都甭戳着了!我这儿庙小,可有热的!等着!”她转身就往後厨更深处钻。
後厨狭窄,堆满了各种家夥什儿但收拾得还算利落,最里面隔出个小间,是许耀女平时休息兼盘账的地方,有张小炕桌,一个烧蜂窝煤的旧铁炉子,炉膛里还剩点暗红的馀烬,散发着微弱的热气。许耀女把蜂窝煤炉子的盖子打开,捅了捅,暗红的炭火露出来,她又麻利地夹起几块新煤球放上去,炉口热气瞬间升腾起来,带着一股子呛人的煤烟味儿却也是冰冷雨夜里最珍贵的暖源。
“都挤挤!挤这炉子边上!先把身上这寒气儿给我烤烤!湿衣裳能脱的脱了,别回头全冻趴下!”许耀女叉着腰指挥,她翻箱倒柜,找出干净的毛巾围裙,甚至还有两件她自己的宽大旧褂子,一股脑儿堆在炕沿上。
没人矫情。湿衣服黏在身上,沈惊若脱下那件价值不菲但已泥泞不堪的薄呢外套,里面是件同样湿透的丝质衬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脱,只裹上一条大毛巾,默默坐到离炉火稍远一点的小板凳上,背脊依旧挺直。陈情弗最利索,直接扒了那身糊满泥浆的工装外套和反光背心,里面是件湿透的深色T恤,显出壮硕的身形线条。她毫不在意地抓起一条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和脖子,一屁股坐到炉火最近的小马扎上,舒服地嘶了一声,伸出双手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暖意,冻得发青的指关节在火光下微微泛红。
梅丽财帮竹昭瑾脱下湿透的马甲和鞋子,竹昭瑾疼得蹙眉,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工服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冷得微微发抖。梅丽财把自己的湿外套脱了,披在竹昭瑾身上,又抓过一条干毛巾裹住她,曹北曾帮李南峰脱了湿透的鞋袜,看到小姑娘肿得发亮的脚踝,直皱眉。李南峰抱着她的笔袋低着头,小脸煞白,身体还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冷还是疼。
许耀女把蜂窝煤炉子上坐着的旧铝壶挪开,露出炉口。她又变戏法似的从角落里拖出个小小的丶黑乎乎的薄铁皮桶,桶里是半下子暗红的丶燃尽但还有热气的果木炭灰,这是烤鸭炉每天扒出来的炉底馀烬。“都伸伸手!烤烤!这炭灰捂手,比啥都强!”她把铁皮桶推到炉子边。
几双沾着污泥丶冻得僵硬的手,不由自主地丶迟疑地伸向那桶暗红的馀烬。沈惊若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也沾了泥污,矜持地悬在炭灰上方几厘米处。陈情弗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细小的划痕,直接插进了温热的炭灰里,舒服得她眯了下眼。梅丽财的手,指甲有点短,指腹有茧,小心地试探着温度,然後帮竹昭瑾冰凉的手也捂上去。曹北曾的手,沾着批改作业的红墨水痕迹,此刻也包裹着李南峰冻得发紫的小手,一起埋在温暖的灰里,李南峰身体不抖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和曹老师交叠在炭灰里的手,曹老师的手很暖。
炉膛里新加的煤球开始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苗舔舐着乌黑的煤块,热气更足了些,昏暗的小屋里,炉火是唯一的光源和热源,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劫後馀生的脸。
没人说话,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外面依旧哗哗的雨声,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抽气声。刚才那场狂暴的雨,砸碎了她们各自坚固的丶忙碌的丶焦虑的日常外壳,把一群毫无准备的人硬生生摁在了同一个狭小潮湿却意外温暖的空间里。那些引以为傲或视为枷锁的身份标签,处长工程师丶创业者销售员丶老师学生,此刻都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最本真的狼狈和求生欲。
许耀女打破了沉默。她拖过一个小板凳,坐在炉子旁,拿起炉鈎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让火更旺些。
“嘿,我说诸位,”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特有的油滑腔调,又有种安抚人心的实在劲儿,“咱老北京有句老话儿,叫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咱这不都囫囵个儿地聚到我许耀女这鸭儿许的竈台边儿上了麽?”她目光扫过衆人,在沈惊若微蹙的眉心和陈情弗沾着泥点子的下巴上停了停,又看看梅丽财紧握着竹昭瑾的手,曹北曾护着李南峰肩膀的姿势。
“甭管外头多闹腾,水淹多高,”她用炉鈎子敲了敲炉膛壁,发出当当的脆响,“咱这炉膛里的火,就没灭过!甭管烤的是鸭子,还是…”她顿了一下,眼神在衆人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还是咱这一身湿透的晦气!只要火在,就能烤干,就能回魂儿!”
她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已经熄火的挂炉前,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回响,“看见没?这挂炉,讲究的就是个文火慢炙。急不得!火大了,皮焦肉柴,一股子糊味儿!火小了,皮不脆,肉不香!就得是那果木炭,一点点煨着,把油滋出来,把肉香熬进去,最後才得那皮酥肉润丶入口即化的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