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医院陪护,到下午,闷油瓶醒了,虽然还闭着眼睛,可他瞒不了我,人一旦醒转,身体就会分泌各种信息素出来,别人的味道我还不能区分到这样细致,但是他身上的费洛蒙我基本都已经解读并牢记。
他一清醒,反而不再叫我了,也不睁眼。有太多事情他无法原谅我,也无法面对我,我只当他还在昏迷,全无差别地照料他。
晚间二叔又来看他,站在病床边,面上难得露出几分不忍心的神色,张家什麽都比旁人厉害,连族中的刑罚拿出来都能吓坏我们这些坏人。
“他要是能就这麽安下心来,这一场罪也不算白受。”
“那您愿意帮他吗?”
“怎麽帮?他坐不稳族长的位子,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如果没有我们,他现在也死好几回了。”
“把张海客留下。”
“张海客眼下恨不得生吃了我们。”
“不会让他得手的。”
“要我说,把他的手指卸了,送进张家古楼去,只当这个人已经死了,以後就做吴家人。你再折腾,也未必会比这个结局好到哪里去。”
二叔说得冷酷,其实越粗暴的决定背後,越是简单的心情,他已经不想再伤害这个人,建个地牢把他隔离出来也是一样。
“我需要他接受我,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二叔,跟着他转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在厌倦之前,我不会觉得累,也不会放弃任何尝试。”
“先说眼下的问题,他醒来要是让你拒绝张岳江的要求,你打算怎麽办?”
“那麽,他就是亲手绝了张海客的活路。张海客一死,本家外家再打个你死我活。即便张海客败了,张岳江也不会放弃这些秘密,只要他想做族长,就不能不继承族长应该知道的事情,张家这麽多隐藏的势力和财富,他不会不要。”只要我一反悔,张岳江就会天涯海角地追杀我们,张海客作为闷油瓶的爪牙,那炮灰也是当定了的。
二叔朝我看看,眼中满是欣慰,“他这个儿子是步好棋。”我心一抖,二叔不知道他在装睡,我本想借着和二叔说话,把时局分析给他听,避免他亲自向我开口,只是没来得及给二叔打眼色,他老人家就把我最大的罪名给赞许地讲了出来。
如今这一切的无可奈何,根源就在于这个孩子,麒麟和凤凰结合而来的小孩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本想借着眼下的乱局把自己这关键的一步掩盖掩盖,让他忙着忧虑张家人的性命,不去思考我的阴谋。
二叔看我神色不对,以为我在自责,拍拍我肩膀,来了句更不得了的话,“他不是你对手,过去是我多虑了。”
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送吴二白同志出了病房。
再进来的时候,闷油瓶已经睁开了眼,瞪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醒了!”我扑过去,佯装惊喜。
“吴邪,你恨我吗?”
“不。”
他问了一句,又闭上了眼,好像听了方才一番话,他就只想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恨你。你无欲无求,没有人会恨你。”
说到欲求,他无力地撑开一丝眼皮,“我不敢。我付不起代价。”
“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你怎麽相反呢?”
“光脚的人有了鞋呢?”闷油瓶说的是真心话,句句令人心痛。我一直小心提防他可能说的话,能避则避,不想在这当口跟他讨论别人的死活。然而他只是一味地给我展示他的心灰意冷,似乎又不是我们设想好的他了。
“我有鞋,只是你不爱穿。”我伸手摸他的脸,冰凉地不像还活着,”把伤养好,跟我呆在吴家吧。”走到这里了,我已经不用再设想什麽”跟你去张家”,他要当我从前说的都是谎话也无所谓。
“吴邪,”他没什麽力气,声音很小,听到我耳朵里十分柔弱,”你究竟想要什麽。”
“你。”
“可你没有来找我。”
“那你又为什麽非要走出去?”我给他指责地激动起来,说出了我最在意的事。我自己也不明白,一把年纪了,什麽都能忍,只是这个人时时打算离去的姿态,却无论如何不能忍,每次看他打量着想出去,我心中的阴暗面就大一分。
闷油瓶眼睛又快闭上,最後一点力气,小声地像叹息般地说,“你没有说,不可以。”
他重新陷入昏睡,剩我在一旁呆坐。我没有说不可以,我一直在僞装大方,想把完美的一面展示给他。我的自私,我的占有欲,我都不自觉地隐藏在了面具之下。当他以为在我这里可以这样那样的时候,我却用行动来告诉他,不可以。
站起身看他睡着的模样,我没有说过不可以,因为我不想用标价来交换你的存在,我不想跟你用对换利益的方式交往,因为我爱你。你做的事情没有什麽不可以,你要回去张家,我没有反对的理由,但要我说“你去吧”,我就是做不到!就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了你身上,就是不可以!小花和我这样好的关系,涉及他的家族利益,他也与我谈价码,我完全不生他的气,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他,不可以。可换成是你,我无法与你谈价,我多希望我在你的事上什麽都是可以的,没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在感情上,闷油瓶是个简单的人,或者说,他衡量感情,也是有代价的,换言之,就是二叔他们说的,石心人。不懂爱,也不懂因为爱而生发的情绪,更不懂这种情绪被点燃後的厉害程度。他时而与我亲近到不分彼此,时而又囫囵着与我划清界限,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在于,我已经放开边界,他却还在闭关锁国。我对他已经是无産阶级共同繁荣,他对我还是资産阶级等价交换。
我把手放在他额头,掌心的温度与他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让昏睡中的人舒服地摇头蹭了蹭,他有句话我听着还算舒心,他说我没去救他,还要他张口呼唤才行动起来。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理,张家什麽地方,也把我看得太能耐了,他不先开这个口,让张岳江知道我也对雪山上的秘密趋之若鹜,我哪里敢露脸去要人?但是不管怎样,这一点任性,确实打动我,不然怎麽女人多是蛮不讲理的呢?越是感情好的夫妻,越有一方显得蛮不讲理,我就是错了,你也得给我兜着。
“你现在可能不适应,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更大,更好的家族,旧的土壤已经贫瘠,是该换新盆了,将来你习惯了,就会原谅我了吧。”我低声自言自语,手掌的温度已经让他完全睡熟过去,暖意浸染下,他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柔意,我忍不住在他嘴上亲了几口,关灯在他身边坐了一夜。
【作家想说的话:】
我说,哥不是已经“通关放行”那麽多次了,还说人家闭关锁国,良心被狗吃啦?老妖说,封锁对外交流是一种刻意行为,小哥这方面技能满点,原因就是内心还是闭锁的。他这种人跟谁处到後来,都最多变成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