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看清江抚明而今的样子,也总算明白她为什麽不肯进来。
江抚明不知道现下自己眼眶周围抹了一圈水灵灵的红,她只是抿着唇,牙齿咬起唇边一层软肉,暗自发劲,想要借此管住自己的眼泪。主要是江抚明觉着,等会万一吵起来了,眼泪会让她的威慑力少一大半,这不是一件好事。
可好事不好事的,战略不战略的,到底在看到段休瑾接近的时候没忍住,眼泪刷地淌下一滴,这一滴像是珍珠手链崩断绳後掉落的第一颗,一旦滚落,之後的便也止不住了,里头整齐串着的珍珠哗啦啦掉落,那莹润的白忽闪忽闪,瞬间模糊掉视线。
于是江抚明只能看到那席红袍越来越近,一大团红色将周围所有的杂色挤走,她身侧握拳的手一阵发软。
“江抚明?”
段休瑾试探着出声,再开口声音和缓了很多。
“嗯。”
江抚明的声音发颤。
“你刚刚说……没有什麽……”
江抚明吸了一口气,旋即答:
“我根本没有喜欢他……也不情愿跟他定亲……段休瑾你根本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还有你说话真的难听……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话。什麽也不问就开始……唉哟。”
江抚明一开口说话,便带着哭腔,话音含糊不清,传进她自己耳朵都是呜哝呜哝一阵,她知道凭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会知道她现在到底在说什麽,于是哀叹一声不说了,眼泪却还止不住,于是她只好先顾着哭,但段休瑾一问“你在说什麽”,尽管他的语气小心翼翼,江抚明的气性还是莫名其妙一下就上来了,发软的手捏紧了拳头铆足劲往他身上一砸,想像他之前不肯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一样,觉着你既然听不清那就走远些,先前我还记着你的仇没跟你算账呢。
可是段休瑾块头比她大,她也根本不像秦识那样,一掌可以把她推得身形不稳猛地後退几步,砸到木柱上。
段休瑾站在那一动不动,像堵墙一样,根本推不开。
江抚明的火气一下腾起,拳头颤抖着又捶了他几下。
段休瑾没躲。
几拳下来,他仍旧一动不动,江抚明不敢擡头去看他的神情,只是手麻了,心也软了,更怕真的将人赶走,想了想,觉得还是差不多得了。
拳头慢慢松开,手刚放下来垂在身侧,江抚明想试图冷静,可眼泪越发汹涌。
她哭得微微发抖,拳头再次捏紧,指甲掐进肉里。
要是换做平时,单段休瑾这一句话,她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
只是二十几年来的经历洪水般全部涌入脑中,填鸭式的将一块块载着记忆的泡腾片弹进来,再嘭地一下膨胀开。
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喜怒哀乐,短时间内一下子上演,那种眩晕的……头脑发胀的感觉……
简直……瞬间越过精神压迫到身体。
像是空无一物的胃里,突然被填入过量的食物,冷热辛辣清淡,食物从胃里撑开,再不断通过食管向上涌,胃酸包裹着各种滋味涌到喉咙口,让人泛恶心……
大脑也似过载的机器,闪着老式电视机屏幕里跳动的雪花白点,那雪花白点蹦跳着,控制了五感,于是眼前视线也跳跃宕机丶耳膜也跳跃宕机丶呼吸也跳跃宕机……
一瞬无法喘气,又捏紧了拳。
她眼下也就是说不清……
说不清楚话,
也不知道该怎麽开口说明……
所以才没有开口呜呼哀哉地嚎叫。
记忆涌回脑海的感觉的确不舒服,但江抚明也的的确确是庆幸的,但同时也有後怕。
她怕极了。
怕她挣脱不破那诡异的香烟似的丝线,怕没有齐婉柔的插足,怕缺了那安神香的指引,她就真要嫁长孙见山,她就真的一辈子困在这,将她原本爱的人完完全全忘了,将段休瑾完完全全忘了,活成另一个麻木的灵魂了。
她是因为段休瑾才来到这个亦真亦假的世界的啊……
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这麽喜欢的人的啊……
可她几乎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忘了。
她差点就不是她了。
她差点就要不明不白地困在这个世界一辈子了。
所以江抚明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就是想来见他,不管有没有那封请帖,她都是要来见他的。
他完全不知道她一路摸过来有多难,独自应对着那些有多艰辛……而今想想,光是想想,被剥夺了自主意志的感觉,自主意志不断斗争的感觉,终于夺回了自主意志的感觉……
江抚明又握紧了拳,浑身颤抖得更加剧烈。
她真的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