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路板桥斜
“我……”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神闪烁,竟不敢直视穆昭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该如何说?说她心乱如麻?说她前尘未了,今生难安?说她既贪恋那份笨拙的温暖,又恐惧重蹈覆辙的深渊?千头万绪,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仓促的丶欲盖弥彰的掩饰,“冀州百废待兴,民心思安,当务之急是……”
穆昭看着黎梦还难得一见的窘迫和语无伦次,看着她脸上那抹无法掩饰的绯红,心中已是了然。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理解,也有同病相怜的无奈。
半晌,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黎梦还放在案几上丶微微蜷起的手背。
“好了。”穆昭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煦,像一阵和风吹散了方才的凝滞。“你说得对。豫州千头万绪,流民安置丶春耕备种丶防病防疫……桩桩件件,都耽误不得。”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黎梦还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借着穆昭递来的台阶,迅速收敛了心神,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儿女情长压回心底深处。她点点头,声音也恢复了清冷平稳:“有劳姐姐。那明日辰时,召集衆人一同议定细则。”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方才那短暂的丶触及心底柔软处的试探与回避,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过後,湖面复归平静。
她们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两个名字,将所有的波澜都藏进更深的水底。
烛火摇曳,映照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舆图。冀州,豫州,这乱世苍生……有太多更沉重丶更急迫的担子压在肩上,由不得她们沉溺于个人的方寸之地。
那未竟的私语,便留待这漫漫长夜和无尽的征途去消磨吧。穆昭端起已经凉透的药茶,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邯郸城中心,东燕亲王的别苑被清理出来,挂上了崭新的匾额,冀州招贤馆。
没有奢华的装饰,庭院遍植青松翠柏,正堂内悬挂着黎梦还亲书的大字:“唯才是举,不问出身”。
开馆之日,气氛微妙。冀州本地的寒门士子来了不少,脸上带着希冀与忐忑。
而一些自诩清高的名士大儒,则多在观望,甚至心怀抵触。
果然,开馆不久,一位须发皆白丶气度俨然的老者便在几名弟子的簇拥下到来,正是名满南北的大儒庾信。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馆内略显朴素的陈设和那些衣着寒酸的士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都督雅兴,”庾信声音洪亮,带着训导後学的口吻,“设馆招贤,本是美事。然,治国平天下,非匹夫之勇丶商贾之利可成。需明圣贤之道,知礼义廉耻。老夫观此,所陈之书,多涉农工商贾之术,于经史子集反寥寥。更有女子执掌医官丶算吏之位,实乃……”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有违古制!”
馆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寒门士子们面红耳赤,敢怒不敢言。
一些本地观望的豪族代表,眼中则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黎梦还从内堂走出,神色平静,并未因庾信的当衆发难而动怒。
她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衆人,最後落在庾信身上,声音清越:“庾公学究天人,梦还钦佩。但《左传》有载,‘郑庄公母武姜祸国’。後世皆言,此乃‘妇人干政’之祸。然黎某愚钝,有一问想要请您指点,武姜之过,究竟是因身为妇人而议政,或在其教子无方,纵容叔段,致骨肉相残丶国家动荡?”
庾信一愣,没想到黎梦还以此典故反诘。
黎梦还不待他回答,继续道:“若罪在妇人干政,则武姜之过,首在庄公失察失教,未能尽人子规劝约束之责。若庄公明察秋毫,持身以正,以孝化母,以法治弟,何来共叔段之乱?”她目光灼灼,扫视全场,“今诸君苛责女子理政,视农工商贾为末流,岂非自认不如那失教失察的郑庄公?我黎某所求之才,是能令田畴丰穰丶仓廪充实,使百姓免于饥寒之才,是能明察秋毫丶秉公执法,使豪强不敢鱼肉乡里之才,是能救死扶伤丶妙手回春,使黎庶免于疫病夭亡之才。此等实务之才,关乎民生社稷,焉能因其出身丶男女丶年龄而轻弃?若空谈仁义道德,坐视百姓流离丶仓廪空虚,此等清高,于国何益?于民何利?”
一席话,如金石坠地,掷地有声。
馆内寒门士子听得热血沸腾,眼中光芒大盛。
庾信脸色变幻,他一生治经,讲究微言大义,黎梦还这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诘问,竟让他一时难以辩驳。
她并未直接否定儒学,而是以儒家的逻辑,痛斥空谈误国,强调了实务的重要性。
“元登。”黎梦还唤道。
“末将在!”元登如铁塔般应声而出。
“庾公远道而来,对冀州新政或有不解。你选派得力人手,好好护卫庾公一行,往冀南屯田所丶永济渠工坊丶各郡县新设义塾,细细游历一番。让庾公亲眼看看,何为民生之艰,何为实务之急。”
元登心领神会:“末将领命!定保庾公一路周全,所见所闻,必详尽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