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书高卧北窗忙
穆昭的眼神亮了起来,她完全明白黎梦还的未尽之意:“所以,不能急于用兵。当以冀州为基,行蚕食之策?”
“正是!”黎梦还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向豫北几处爆发抗租最烈的郡县,“颍川丶陈留,乱象已生,南梁统治名存实亡。这正是契机!派得力干吏,携粮种丶携《劝农令》先行潜入,联络当地尚有良知的小吏丶乡绅,暗中引导流民,组织自救。穆姐姐,你的女医队,就是最好的先锋!打着行医施药的旗号,深入乡野,救治病患,同时宣讲新政,要开荒归己,减租减赋!让绝望的百姓,看到一丝活路!”
穆昭用力点头,眼中燃起斗志:“此计大善。医者仁心,百姓天然亲近。治病救人是本分,传播希望更是职责,我亲自带队,挑选精干人手,必不负所托!”
黎梦还眼中也露出激赏,继续道:“同时,让百里融扮作大粮商,与豫州那些囤积居奇却又贪生怕死的豪强接触。或利诱,或威逼,打开他们的粮仓,哪怕只漏出一点点,也能救下无数性命。分化瓦解,让他们内斗,让他们无暇他顾。至于那些冥顽不灵丶罪大恶极者……”她眼中寒光一闪,“便是元登的陌刀,该出鞘之时了。但目标要小,要准,杀一儆百,震慑宵小,而非大开杀戒。”
她走回案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药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咙,却让她精神一振。“此策虽缓,却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豫州元气,收拢民心。待春耕结束,冀州粮足,豫北民心亦初步归附,再以堂堂正正之师南下,接收城池,便如水到渠成。届时,南梁纵然有心,也无力回天!”
穆昭看着烛光下黎梦还清瘦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为苍生谋福祉的坚定与智慧,心中涌动着强烈的共鸣与敬佩。
她们选择的,是一条更难走的路。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智慧,也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但这条路,通向的不是废墟上的王座,而是真正的根基与人心。
穆昭伸手,轻轻按在黎梦还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仿佛要传递给她力量,“这条路,我们一起走。这担子,我们挑得起,也必须挑!”
黎梦还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暖和力量,她反手覆上穆昭的手背。两双同样纤细却蕴含着坚韧力量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烛影跳跃,将她们相握的手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恰好覆盖在豫州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好,姐姐。”黎梦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信任与并肩作战的豪情,“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心中的道。这担子,我们一起挑到底!”
窗外,风雪更疾。书房内,烛火却燃得更亮。
两个女子的身影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她们的目光穿透风雪,望向那片亟待拯救的土地,也望向充满挑战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未来。
惺惺相惜,源于共同的悲悯,并肩同行,只因那份为弱者挑起担子的丶不容推卸的责任。这无声的盟约,比任何金戈铁马的誓言都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
这年除夕,邺城落下细碎如盐的初雪。
这雪落在凯旋将士的玄甲上,顷刻便化了,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暗沉。
城门洞开,铁蹄踏碎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淳于坚一马当先,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沾染着风尘与尚未完全干涸的丶来自东燕残党最後的血迹。
但这位大将军的脸上并无多少大胜後的狂喜,眉宇间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丶亟待抚平的焦躁。
肃清了盘踞在太行山隘的最後一股东燕顽敌,冀州後方彻底安稳。这本该是件很值得痛饮庆贺的喜事。可他的心,从踏上归程那一刻起,就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直直地飞向了那座王府深处。
王府灯火通明,却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安静。黎梦还还在议事厅,正卢怀英丶杨苍等人核对最後一批垦荒田亩的登记册。案头堆满了卷宗,烛火映着她的侧脸,专注而沉静。
“主上!淳于将军凯旋,已至前庭!”亲卫通传的声音带着喜气。
黎梦还手中的朱笔一顿,一滴红墨险些落在素绢上。她迅速搁笔,面上波澜不惊,只道:“知道了。请将军稍候片刻,容我更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属下识趣地告退。
淳于坚大步流星穿过前庭,靴子上的泥雪在光洁的石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他拒绝了侍从引他去偏厅休息的提议,像一尊裹挟着战场煞气的雕像,直接杵在了议事厅紧闭的门外。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他脸上,他却恍若未觉,只盯着那两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在门上烧出两个洞来。
元登如同他的影子,沉默地立在廊柱的阴影里,重甲上凝结着细小的冰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但对淳于坚来说却漫长得如同一辈子,厅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