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成无语自成阴
“侍郎,这是京畿道呈报的秋赋绢帛样册,请您过目。”一名身着青色吏服的年轻女史恭敬地呈上托盘,里面是叠放整齐丶色泽各异的绢帛样品。
穗心放下笔,目光如尺,精准地扫过那些丝绸锦缎。她伸出两指,拈起一片天青色的越罗,对着窗棂透入的光线细看经纬密度,又轻轻搓揉感受其柔韧度。
“嗯,宛州贡罗,经纬匀称,丝光上乘,可列甲等。”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的指尖滑向另一匹略显暗沉的绢,“豫州此匹,染工粗糙,色牢度差,定是用了劣质茜草且固色不足。退回,责令重制,主事官记过一次,罚俸三月。若再犯,就按懈怠之罪论处。”
“是!”女史凛然应诺,迅速记录。
这便是穗心执掌秋官与织造後烧起的“第一把火”,严苛工律,以质定赋。
她深知,帝国庞大的官营纺织体系,是国库收入的重要支柱,也是彰显国力丶稳定民生的关键。然而各地工坊良莠不齐,偷工减料丶以次充好丶克扣工匠薪俸之事屡禁不绝。
她以秋官侍郎的身份,将《工律》中关于营造丶匠作的部分细化,特别是针对织造业,制定了极其详尽的《织造考工格》,对原料选用丶织造工艺丶染色标准丶成品等级丶匠人待遇丶主事官员职责与罚则都做出了明确规定。同时,她利用秋官府遍布各道的按察使网络,进行突击巡检与样品抽验,将质量与官员考绩直接挂鈎。
一时间,各地织造局风声鹤唳,不敢懈怠,贡品与市售官绢的质量肉眼可见地提升。
处理完样册,穗心起身,对侍立一旁的副手道:“备车,去织造总局。冬官尚书新设计的‘五转连机’今日试车,不可错过。”
织造总局位于洛阳城西,毗邻洛水,利用水力驱动部分大型器械。穗心抵达时,巨大的工坊内机杼声如潮水般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新织物的气息和润滑油脂的味道。
最引人注目的,是工坊中心区域,一架结构复杂丶体型远超寻常织机的庞然大物正由十几名熟练工匠操作着。这正是由冬官尚书繁缕主导丶集合衆多巧匠智慧设计,并由穗心提供大量实际织造经验反馈後改进的“五转连机”。
穗心没有惊动衆人,悄悄站在一旁观察。只见梭子如穿花蝴蝶般在密集的经线中飞速穿行,打纬丶卷取的动作衔接流畅,效率远超传统织机数倍。
负责调试的工头满头大汗,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穗心走上前,仔细查看刚织出的一小段锦缎,经纬细密,花纹清晰均匀。
“穗心大人!”工头看到她,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效果如何?”穗心直接问道,指尖抚过那光滑的缎面。
“回大人,妙极!比预想的还要好!若熟练工操作,一日可出上等锦一匹半有馀!就是这调试和保养,还需更精细的章程。”工头激动地汇报。
穗心点头:“效率提升是根本。保养章程,你与几位大匠速拟细则,三日内呈报冬官府与本官。此机若能稳定量産推广,不仅官营织造效率大增,民间大坊亦可引进,利国利民。”她眼中闪烁着务实的光芒,“繁缕尚书果然大才。此机之功,当记入《将作实录》。”
这便是穗心的“第二把火”,推动工技,提效增能。
她明白,仅靠严刑峻法约束质量是不够的,唯有技术进步,才能真正解放人力,降低成本,让帝国制造更具竞争力。
于是她利用自己任将作少监和织造提举的身份,积极沟通冬官府,大力支持繁缕等人在织造器械上的革新。她不仅提供宝贵的实践经验和需求反馈,更利用秋官的影响力,为技术推广扫除障碍,协调资源,确保新发明能迅速转化为实际效益。
离开织造总局,穗心并未回城,而是命车驾转向京郊的皇家桑麻园。
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沉甸甸的谷穗低垂,但桑麻园却依然青翠。大片的桑林叶子肥厚,麻田里苎麻植株高大,纤维粗壮。田间地头,许多农户正在忙碌地采摘收割。
穗心换上简便的布鞋,带着几名属吏走入田间。她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株苎麻的茎秆,用手撕开表皮,观察里面纤维的长度和韧度。
“老丈,今年麻的长势如何?剥麻丶沤麻可还顺利?”她向一位正在捆扎麻杆的老农询问道,语气平和,毫无官架子。
老农起初有些局促,但见这位穿着不凡的大官如此平易近人,还懂农事,便放松下来,絮絮叨叨地讲起:“托女帝陛下和各位大人的福,今年风调雨顺,桑麻长得都好!就是沤麻的水塘,有些地方淤泥多了些,沤出来的麻色泽有点暗,怕影响品相……”
穗心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又详细询问了沤麻的水质丶时间控制等细节。她回头对随行的秋官属吏吩咐:“记下:着令京兆府会同司稼寺,于冬闲时疏浚京畿所有官营及重点民户的沤麻池塘,确保水质清澈。所需工费,由织造提举司专项拨付。另,传令各道秋官按察使,巡查属地桑麻种植与沤制情况,凡有此类问题,及时上报处置。”
“是!”属吏迅速记录。
这便是穗心的“第三把火”,溯源根本,惠泽农桑。
她清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精良的织机,再严格的工律,若没有上等的原料,一切都是空谈。作为从最底层织工一步步走上来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原料的重要性。
因此,她将秋官按察的触角,延伸到了最基础的桑麻种植丶蚕桑养殖环节。她关心农时,体恤农人,利用织造提举司的资金,改善种植与初加工条件,从源头确保原料的质量和稳定供应。这不仅保障了官营织造,也实实在在地惠及了种桑植麻的农户。
夕阳西下,金色的馀晖洒满了归途。穗心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疲惫却满足。
她撩开车帘,望着车外如金色河流般流淌的洛水,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望着神都洛阳那巍峨壮丽的轮廓。谁能想到,十多年前,她是兖州官营织坊里一个身份卑贱丶日夜劳作丶随时可能被苛待甚至被当作玩物送人的官妓?
是女帝黎梦还,如同划破黑暗的曙光,将她从泥泞中拉起,给了她尊严,更发现了她在织造与管理上的天赋,一步步委以重任。
马车驶入宫城,在紫微宫西隔城的凤鸾台前停下。
穗心整理衣袍,刚下马车,便看见女帝黎梦还正站在高处的宫阙回廊上,凭栏远眺。夕阳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玄色的帝袍上暗绣的金凤仿佛要腾空而起。
“陛下。”穗心快步上前,在阶下恭敬行礼。
黎梦还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笑意,目光落在穗心身上那身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绛红官袍上。“穗心,回来了?看你这一身风尘,又跑了不少地方吧?”
“回陛下,去了织造总局看新机试车,又去了京郊桑麻园。”穗心如实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将今日所见所闻简要陈述。
黎梦还静静听着,当听到“五转连机”效率惊人,听到穗心亲自下田询问农桑,听到她下令疏浚沤麻池塘时,眼中的赞赏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她走下几级台阶,来到穗心面前,伸手,轻轻拂去穗心肩头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片细小麻絮。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穗心心头一热,眼眶微微发酸。她想起了当年在梁州,她昼夜不休发明创造的时候,女帝也是这样,会为她拂去织机上的落尘,会递给她一碗热汤。
“做得好。”黎梦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欣慰,“朕当年在织云坊,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你非池中之物。你眼中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对经纬丝缕的了然于心,对身边姐妹的维护之心,都告诉朕,你值得更大的天地。如今看来朕的眼光没错。”
她微微擡头,目光越过穗心,望向更广阔的宫城,望向宫城外那片她亲手打下的锦绣河山,语气中充满了帝王的豪情与对心腹的绝对信任。“宇文逆贼已成齑粉,九州归一,百业待兴。河西走廊的商路即将凿通,东海的波涛也在召唤我大黎的船队。这天下,需要如你这般懂实务丶知民生丶持法度丶通工巧的股肱之臣!秋官之责,掌刑狱肃纲纪,织造之任,系国计安民生。这两副重担,你担得极好!朕心甚慰!”
黎梦还的目光转回穗心脸上,那眼神锐利如昔,却又多了几分身为帝王的雍容与看透世情的深邃:“当年那个在红烛前熬红了双眼丶还要提防刁难的小女娘,如今已是御前执掌秋官丶经纬天下的三品重臣。穗心,这是你应得的荣耀。朕为你骄傲。”
夕阳的最後一丝馀晖消失在地平线,宫灯次第亮起,将凤鸾台映照得一片辉煌。
穗心站在阶下,仰望着她的君王,她的恩主,她毕生效忠的对象。“陛下知遇之恩,穗心万死难报!”她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有力,“臣定当竭尽驽钝,以秋官之法肃清寰宇,以织造之利富国裕民,助陛下成就千秋之伟业。河西商路,东海波涛,凡陛下剑锋所指,臣等必竭力向前!”
黎梦还含笑颔首,亲自伸手将她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