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敏仰脸,颊边溅了泥点,却一点都不能她的鲜妍:“之前我跟爹爹修史时,见前年荆州水患的税粮改道文书,便知山川早改命啦。”
黎梦还露出一点欣赏的笑容,眼前之景渐渐消散,当年之事历历而过。
此女少有奇志,七岁能通《孙子算经》,十岁便作《江东形胜论》,家族的人都觉得她有林下之风。
但又如何,作为女子,十四岁就要被许婚给荆州马氏子。纵然她悬剑于阁曰:“非文能安民丶武可戍城者不嫁。”但还是为了为全宗族计,最终归入马氏。
而她的丈夫马玠,性懦而奢,是个不堪托付的人。
建元十一年春,宇文顺破关,他竟然独自夜遁。是她,散发跣足登上谯楼,燃烽火十二道。那时候的城中馀卒不满三百,也是她啓府库散金帛,聚得家僮丶商贾千二百人,取武库积尘陌刀,命铁匠截为短兵,拆了伽蓝铜佛熔作箭镞。
是夜,北军袭城,她亲挽三石弩射杀先锋将,火牛阵溃其左翼。
守城三月,粮尽而树皮绝,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甚至命人取署衙瓦当捣粉作饼。
等到城围解,刺史欲表其功。按察使斥曰:“牝鸡司晨,国之妖也。”夺走她的兵符,迎回她携美妾还宅的丈夫。南梁甚至赐个这个无用的男人“顺义郎”头衔。
如此折辱,她当夜题壁《述怀》:我欲参经疑,扶风高弟摇手訾。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我欲从军征鸱张,立功异域驱天狼。
笔锋透壁三寸,墨迹如血。
隆安二年冬,她已经从之前那个果敢聪慧的世家女变成病体沉重的将亡人。
临终指她北山松柏谓婢曰:“此木可为棺,斫之有声则止。”
匠伐木时,果然松鸣如金戈震野。
连南梁文人都感慨——困于牖户,壮气销作寒灰。彼苍者天,生才何吝!
因为有这羁绊记忆,黎梦还对钱敏格外优容,甚至准许她进殿读书,仿元登将军故事。
她也不叫人失望,仅仅两年後,就作出了成绩。
那是一个艳阳天,她捧舆图进殿,金错刀在腰间琅然作响,庭外的阳光都不如她耀眼。
展开的羊皮地图上,祁连山脉被她用赭石新标了七处关隘,墨线如剑锋劈开纸面。
“张掖郡至敦煌驿道,实际里程比旧载少八十里。”她点向图中朱砂标记,“臣带女学生丈量三月,发现前朝舆图故意绕开羌人圣湖。”指尖划过星宿海位置,“若改道湖东,军报传递可快两日!”
黎梦还凝视她眉间勃勃英气。前世废墟中染血的素衣女子,今生玄衣银绣的崇文馆司业,两道身影在晨光里重叠又分离。
“准奏。”黎梦还笑着点头,目送她走後,在题有她前世作品的诗笺下落笔写下——
今得挥剑开云衢,九霄振翼破金羁。
朱砂字迹艳如血,亦如窗外初绽的榴花。
又过了三年,她筋骨渐成,很有允文允武的气派。暮春时节,崇文馆女学生齐聚西郊马场,她钱敏单骑于坡顶,解下金错刀抛给黎梦还:“陛下看好了!”
烈马扬蹄狂嘶,她竟不用鞍镫,纤足轻点马背腾身翻跃,青丝飞扬如瀑,玄衣振起似鹰翼,稳稳落回鞍上时,手中多了一张铁胎弓。三箭连发,百步外箭垛红心钉满白羽。
场边爆出震天喝彩,却有新科进士们远远围观,有人讪笑:“女子逞什麽骑射……”
话音未落,钱敏忽纵马冲来,弓梢勾起那进士腰间玉带,“啪”地将人甩进草垛!
“永业三年武举章程。”她马鞭指向布告,“能开两石弓者皆可应试,何言男女?”
转身时她利落的玄衣扫过其他惊呆的进士脸面,如抽了一记耳光。
又过四年,当十九岁的钱敏策马掠过朱雀大街时,金明池畔的垂柳才抽出新芽。
少女玄衣窄袖,鞍侧悬一柄金错刀。
马踏青石板溅起的水珠,惊散了一群围看新科进士游街的百姓。“她是是新科的状元!崇文馆的钱司业!是个女儿身!”有孩童指着她腰间银鱼袋叫嚷。
马上人忽勒缰回眸,额间淡粉花钿映着春阳,竟比胸前红花更夺目。
春闱之後,洛阳城最热闹的事情是花朝节的龙门诗宴。
曲江池畔搭起十丈锦棚,新科进士的紫袍映着粼粼波光。
酒过三巡,忽有狂生摔杯冷笑:“女子称帝已属荒唐,今竟许女流应试,还点为状元!”
满场死寂,黎梦还端坐凤座,指尖摩挲着冰裂纹瓷盏,只是不在意地轻笑。
“柳公子此言差矣。”清亮的声音穿透蝉噪,钱敏款款起身,榴红纱裙拂过青玉阶。
“昔年班昭续《汉书》,卫铄传笔阵,皆在男子未竟之处开天辟地,”她行至狂生案前,忽抽走他怀中诗卷,“便如公子这阙《咏龙门》,这句凿山通帝阙,可是用女娲补天典?”
狂生嗤笑:“女娲乃上古神女,岂同今世……”
“那公子更该重读《淮南子》。”钱敏展卷指点,“‘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当时撑天地的,不正是不周山倒後站出来的女娲?”她将诗卷掷还案头,金镶玉步摇在夕照中划出流虹,“可见天地倾颓时,从不论牝牡,只问担当!”
“赏。”黎梦还声沉如水。
内侍捧来朱漆盘。盘中非金非玉,却是新铸的“直笔御史”银印。
满场抽气声中,钱敏从容接印,那印纽雕作奋翅青鸾,正合她髻上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