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梢簇簇红霞烂
开春,河西走廊迎来奇景。自凉州至瓜州,千里新修的官道两旁,矗立起上百座巨大的水轮。湍急的渠水推动着沉重的木轮缓缓转动,木轮带动着碓头,起起落落,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叩首大地。
新归附的羌人挤在水磨坊的木栅栏外,新奇地看着麦粒被倾倒入石磨的孔眼,在巨大的磨盘转动间,渐渐碾磨成纷纷扬扬丶雪白细腻的面粉。
“将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捧着几个刚出笼屉丶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恭敬地呈给巡视的祖秀,“按古法所载,这水力碾磨,省却人工十倍不止啊!”
祖秀接过一个馍馍,掰开,雪白松软的内瓤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她将馍馍分给挤在匠人腿边丶眼巴巴望着的几个羌人孩童。孩子们的笑声和着馍馍的香气,在带着泥土芬芳的春风里飘散。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至近前,马上骑士滚鞍下马,声音带着风尘和不容置疑的紧迫:“召祖秀将军,班师回朝!”
凯旋受封那日,祖秀押解着长长的俘虏队伍穿过长安巍峨的则天门。
然而,预想中繁华喧闹的朱雀大街两侧,景象却有些不同。高大的木架沿着街道两侧林立,工匠们正忙碌地安装着巨大的竹木轮盘和长长的竹管。清冽的水流从轮盘上的竹筒中倾泻而出,顺着纵横交错的竹管汩汩流淌,最终注入各坊市街角的公用水井。
女官捧着图册快步迎上,对驻马观望的祖秀解释:“此乃穗心大人督造的筒车井。”她指着图册上精密的构件,“自玉门关起,沿河西驿道直至长安,四十八处驿站及沿途重镇,皆已设此筒车井。”
清泉在竹管中流淌,发出悦耳的泠泠声,注入井口。
长安城的百姓围在井边,好奇地触摸着那流淌的活水。祖秀勒马,玄甲在长安的春日下沉默,只有水流声,清晰地淌过凯旋的旌旗与风尘仆仆的甲胄。
太极殿内,百官绯紫如云。
女帝黎梦还高坐龙椅,九旒冕下的目光扫过丹墀下的将军:“祖秀上前听封。”
“河西新辟四郡,开田二十万顷,安民六万户。”女帝声如金玉相击,“封河西都护,永镇西陲。”
紫宸殿东暖阁的窗棂外,春花开得正疯。重瓣挤着檀心,沉甸甸压在枝头,夜露凝在绸缎般的花瓣上,烛火一映,便滚下星子似的光。
淳于坚卸甲的声响惊动了这春夜,护心镜落在紫檀案上,“当啷”一声,震得青瓷瓶里斜插的红花颤了颤。
黎梦还伸手替他解勒甲丝縧。九环玉带蹀躞卸下,深衣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
她想,这颇有一些“朕与将军解战袍”的滋味了。
“河西风沙利得很。”她声气儿低,唇几乎贴着他耳根。
男人脊背明显绷紧了,卸了一半的护肩悬在臂间晃荡。
待到二人缠绵细吻到卸尽甲胄,只馀素白中单之时,他转身揽她入怀,下颌抵着云髻,从河西一路带回来的硝烟和尘沙味,沉沉罩下来。
窗外值夜宫人提着琉璃灯巡过,灯影透过茜纱窗,在他眉骨上投下摇曳的光点。
黎梦还缓缓引着他的手按上小腹,春衫是越州进贡的轻容纱,薄如蝉翼,底下微微隆起的弧度温软如初醒的春泥。“四个月了。”她指尖叠在他粗粝的掌背上,引他轻抚,“前日,姐姐说八成是个女儿。”
掌心下忽地一跳。淳于坚手臂肌肉瞬间绷如铁石,惊得缩手,倒似被火燎了。
“怕什麽?”黎梦还轻笑,复捉住他手腕按回原处,“你闺女踢你呢。”
那点胎动隔着肌理传来,如小鱼啄食莲叶。男人喉结滚动,掌心汗意洇透单衣。
“叫黎羲和。”他忽然说。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甲。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要像你,眼里有光。”
黎梦还仰头看他,烛芯“哔剥”爆出朵灯花,映亮他眉眼,还似当年一样清透,只是眉间多了些许痕迹,指尖沾了塞外未及洗尽的辛劳。
她笑着亲吻他的发髻,窗外一阵风过,压弯的花枝“啪”地轻打在窗棂上,震落几片胭脂色花瓣,正落在淳于坚未及穿袜的赤足边。
他忽然俯身,把她横抱起,炽热鼻息扑在她颈间。
不是吻,只将脸深埋进她肩窝,胡茬刺着细嫩肌肤。黎梦还觉出肩头衣料渐湿,环在他腰後的手便收得更紧。卸甲後的身躯滚烫,随呼吸起伏,如一张拉满的弓。
等到把她安放在凤榻之上,淳于坚掌心贴着那处隆起,忽地笑出声。
窗外刺桐承着月华,重重叠叠,恰如她宫裙上绣的金线凤凰,要驮着这春夜飞起。
第二日的细雨将洛阳城洗得清亮,黎梦还的御辇行至太学坊时,忽闻墙内炸开脆生生的笑嚷,“老丈输啦!赌注拿来!”
宫卫在黎梦还的示意下推开朱门,但见杏林深处,十岁女童正踮脚拽老博士的胡须。
她穿着榴红遍地金短襦,双螺髻各簪一朵红艳艳的绒花,腰间却悬着男子制式的算袋,袋口露出半截炭笔。
“敏敏!成何体统!”钱景疾步上前,耳根涨红。
女童转过身,黎梦还被她的容貌一惊,呼吸微滞。
钱敏生得极似其父,长眉斜飞入鬓,眸如点漆,但钱景的沉静在她脸上化作灼目明艳。
“陛下万安。”她敛衽行礼,裙角旋出石榴瓣的弧度,“臣女正与张博士辩《禹贡》。”
被揪胡须的老儒喘气告状:“小娘子说《禹贡》九州疆域有误,豫州该西扩三百里!”
“本就该扩呀。”钱敏抽出算袋里炭笔,竟蹲地勾画起来。湿青砖为纸,笔迹淋漓如游龙:“伏牛山北麓有盐井三处,前朝属荆州,但百姓纳赋皆走洛水河道,水流向东,自然该归豫州!”
细雨斜侵伞盖。黎梦还凝视地上疆域图,忽然记起前世打下东燕後,正是她向淳于坚进言重划荆豫边界,以盐铁之利补军需。
“谁教你的?”女帝玄色袖口拂过青砖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