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醉舞不胜情
暮色渐浓,吕盈哼着异国小调经过水榭。临波亭里,李佑铺开宣纸,蘸饱墨的笔尖悬在“海”字上。虽然不过八岁,但是已经有“侧帽风流”的潜质。
落日熔金镀亮少年侧脸,吕盈驻足轻笑:“好个俊俏童养夫。”
语罢甩袖而去,腕间银铃声碎在晚风里。黎羲和闻声探头,只抓住一缕消散的香气。
羲和常常都是淳于坚带着,李佑陪读,各位内官外臣轮流做师傅。
但若黎梦还得闲,她也常常亲自教导。譬如这日,她就抱着女儿,铺开她的安民四论,一字一句,教她念和写。
待到辰时初,宫人奉上酪浆。羲和总算逮着点空闲。刚囫囵咽下最後一口饼子,也顾不上找凳子,两条小短腿一盘,就那麽直接坐在地上。
青石砖沁着凉气,她也浑不在意,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只盯着对面的父亲。
淳于坚手里捏着一支半成的木箭杆,正用一柄小巧的银刀细细地削。刀锋贴着木料游走,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沙沙”声,薄薄的木屑打着卷儿落下,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撮。
他抿着唇,眼神专注,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每一次下刀都又稳又准。
“仔细木屑迷了眼。”黎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嗔怪。
“娘,不会的!看得清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应着,声音像刚出谷的小雀儿,带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活泼劲儿。她说着话,身子已经往前一探,小手利落地从旁边的箭筒里抓过三支削好的木箭。另一只手抄起搁在地上的桑木弓,那是她自己缠着父亲做的,弓身打磨得溜光水滑。牛筋绞成的弓弦绷紧时,会发出一种低沉的丶带着韧劲的“嗡”声。
她学着父亲平日的样子,屏住一口气,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支箭搭上弦,费力地拉开。桑木弓在她手里弯出一道饱满的弧。
“嗖!”
箭矢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直直飞向屋子角落那尊鎏金鹤形香炉。
鹤喙是铜铸的,此刻上面早已歪歪斜斜地插着好些支木箭,新的这支“笃”地一声,颤巍巍地挤了进去,扎在几支旧箭旁边,引得那鹤喙上的箭簇一阵微晃。
“好!”淳于坚猛地停下手中的银刀,拊掌大笑出声,浑厚笑声在屋里荡开,震得桌上的陶碗都似乎轻响了一下。
他看着女儿,满眼都是赞许的光,“明日!明日爹教你连珠箭!嗖嗖嗖!那才叫痛快!”
黎梦这时才放下书简,擡起头。她没接话茬,目光落在女儿汗津津的额角和鼻尖上。
她没说话,只探身从袖袋里抽出一方素净的绢帕,在旁边的水盆里轻轻蘸了蘸,拧个半干,然後伸出手,用帕子仔细地丶一下下擦拭女儿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指尖隔着湿润的绢布,力道轻柔。擦完了汗,她将那方帕子随手搭在盆沿,重新拿起书简,手指点着摊开的那一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先认全这页字。”
殿角铜漏滴答声里,羲和忽趴到父亲背上,小手指抠他颈後一道箭疤:“爹爹疼不疼?”淳于坚反手托住她,如举起一捧初绽的花苞。
“比不得你前日磕青的膝盖。”淳于坚笑着说,边将孩子抛向半空。
绯红襦裙在空中绽开,落下时正跌进父亲臂弯,笑声撞得外头的春花簌簌而落。
午膳摆在西窗下,食案旁的羲和攥着银箸与玉碗较劲。
淳于坚忽夹起块炙羊肉:“射中这块肉,免你今日描红。”话音未落,银箸“当”地钉中肉块,震得玛瑙碟嗡嗡颤。小丫头得意扬头,嘴角还沾着点酪浆呢。
黎梦还抽走银箸,无奈道:“射艺要精,文理也要通。但最要紧的是要专心些,无论是学习还是吃喝。”
申时雨至,水晶帘外烟雨迷蒙,羲和蜷在父亲怀里打盹。淳于坚拿犀甲下垫的软布裹住她,哼起陇西军歌。黎梦还正批阅琉球奏章,忽觉裙裾微沉,孩子不知何时滚到脚边,抓着她翟纹玉带坠入梦。“该抱去寝殿了。”黎梦还轻抚女儿略微汗湿的额发。
淳于坚却摇头,将孩子往上颠了颠:“让她睡。”玄甲冰凉,孩子暖烘烘的脸蛋贴在上面,呵出小片白雾。他指尖划过女儿眉骨,忽然低语:“这眉峰像你,鼻梁倒似我。”
酉时掌灯,黎羲和揉眼醒来。
她见父母各执卷宗对坐,眨巴眨巴眼睛,连滚带爬爬丶摇摇晃晃端来两盏茶。青瓷盏比她巴掌还大,泼得襦裙前襟尽湿。
她一盏奉给母亲:“阿娘吃茶,眼睛不疼。”一盏捧给父亲:“爹爹暖暖手。”
淳于坚接过茶盏,忽托着女儿腋下高举过顶。小丫头咯咯笑着踢腿,足尖的锦鞋扫落案头供花。黎梦还俯身拾取,鬓边金步摇垂下的流苏拂过女儿面颊。羲和抓住流苏嘟囔:“星星!”
殿外暮云四合,檐角风铃叮当,其中还混着淳于坚哄孩子的哼唱:“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跑调的声音融进春雨,漫过九重宫阙的琉璃瓦。
不过,淳于坚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继吕盈回来後,穆顺也返京述职。
穆顺踏进紫宸殿时,满室沉水香里陡然掺进雪山的凛冽。他未着官袍,墨青左衽皮袄襟口镶着银獭边,腰束九眼天珠带,发辫间彩线缠着的绿松石随步履轻响。
羲和正趴在黎梦还膝头描红,忽地掷了笔:“阿娘,哪来的雪山神女啦!”
黎梦还忍俊不禁,心中暗道,不愧是我的亲生骨肉。娘亲我在现代也是泥塑高手呢。
而淳于坚的目光扫过穆顺耳垂新穿的骨环,浓眉微不可察地一蹙,看到黎梦还一笑,更是忍不住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