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穆顺已单膝点地,玄狐皮大氅在波斯毯上铺开如夜雪。他从怀中掏出只彩绘转经筒,鎏金筒身嵌着珊瑚珠,轻轻一旋便叮铃作响。
“给小殿下的。”他将转经筒放入羲和掌心,孩子腕上银镯与筒铃撞出清音。
黎梦还指尖拂过奏章“玉树安抚使”的朱批:“高原苦寒,不料对你,却甚为滋养。”
羲和将转经筒举到李佑眼前:“佑哥哥看!比你的算盘响!”少年正捧茶侍立,闻言只是腼腆一笑。
穆顺又解下肩头牛皮箱。箱角包着错银牦牛头,啓盖时寒雾漫出,露出整箱冰镇的白刺果。“此果六月熟,离枝三日即腐。”穆顺剖开一枚紫果,蜜色浆汁滴在银盘,“臣以硝石制冰,八百里加急送来。”果肉奉至御案时,羲和凑来嗅,鼻尖沾了星点果霜。
淳于坚冷哼一声,说到道:“小儿脾胃弱,寒物少食。”
穆顺笑意不改,反手从箱底抽出卷氆氇。青底彩纹的羊毛毡上,金线绣着星宿海全图,盐湖方位以珍珠缀标。“那这份礼物如何呢?此乃吐蕃归化部呈献的舆图。”
暮色染透槛窗时,穆顺终于捧出最後一件礼物,朱漆木匣的刹那,满室生辉。
整幅唐卡以金粉为底,绿松石碾粉绘江河,红珊瑚碎末点染城池。而正中端坐的女帝宝像,螺发竟用真正的青稞粒粘成。
“青稞浸过硝水,可百年不蛀。”他指尖抚过画中女帝衣纹,面露一些温柔神色,“此画师名赤尊,原吐蕃王之女,有锦绣心肠。”
黎梦还凝视唐卡上微凸青稞发髻,轻笑道:“果然是妙人。此物可活当地百姓,自然比冕旒珠更重千斤。”
穆顺浑然无视淳于坚隐隐烦躁的眼神,反而更捧出一个惹人怜爱的笑容,“陛下,可否留臣多些时日,参加天子寿辰?一能享人间至乐,二也能见一见两年没见的孟国夫人了。”
黎梦还露出一点宽纵的笑意,“你都这样乖巧有能为了,怎麽还和姐姐生分?该叫一声娘亲才是。”
夜色沉沉,穆昭的青帷马车穿过坊门,车檐铜铃惊飞了柳梢穿针的喜鹊。她掀帘擡眼,见朱雀大街尚仪局的女官们正悬彩绸。
车至丹凤门,淳于法先跃下马鞍。男人卸了戎装,左颊旧疤被日光镀成金线,仿佛褪去了经年厉色。他回身递臂搀扶的同时,穆昭指尖也自然地搭上他的腕。
“姨姨!”羲和从宫道奔来,像是一个小炮弹。
穆昭蹲身搂住孩子,发间素银步摇垂下的玉杏叶,正贴上羲和颈间长命锁。
淳于法从袖中抖出只竹编蚱蜢,草虫翅翼薄如蝉纱,後腿一拨便蹦出三尺远。
羲和笑颜如花,“谢谢伯伯!”
紫宸殿百枝连盏灯下,穆昭献上朱漆药箱。箱开九格,青瓷瓶列如军阵,揭开封蜡满殿生香。
“滇南归化部献上的《毒蛊谱》。”她捧出卷牦牛皮,“臣费时三载终成。”
女帝指尖抚过皮卷上朱砂画的蜈蚣,忽被穆昭腕间长命缕引去目光。
“瘴乡湿热,”穆昭解丝縧系上女帝腕脉,“这浸过七叶莲的汁子,最能镇心脉。”
更漏滴过子时,紫宸殿西暖阁的支摘窗还透着昏黄的光。黎梦还已卸去一身沉重朝服,赤足趿着软底丝履,白日里威严的翟鸟金冠换成一支素银簪子,松松挽着青丝。
她挨着穆昭在暖烘烘的熏笼旁坐下,只见其氅下露出一截色彩斑斓的裙摆,是摆夷人的百羽裙,精巧夺目。黎梦还此刻褪尽了女帝的威严,眼里亮晶晶的,像个看到闺蜜新衣的寻常女子,倾身啧啧赞叹。“茶马道上生羌部送的礼,”穆昭笑着站起身,大大方方转了一圈,羽裙旋开,如孔雀开屏。
小泥炉上煨着的普洱茶咕嘟冒泡,白雾袅袅腾起。
窗外值夜金吾卫的灯笼光倏忽掠过。黎梦还忽觉肩头一沉,穆昭的手已捏上她的後颈:“批奏折僵成这副模样,明日得空,需得给你扎几针松快松快。”
夜露渐深,窗外风声簌簌。穆昭拆了发髻,拿起梳子给黎梦还通头。
月过中天,清辉满室。两人都换了素绫寝衣,倚上暖榻。
一觉黑甜,睡到东方既白,水汽在晨光中蒸腾,漫如云海。
姐妹俩的身影并立窗前,投在窗纸上,长发逶迤泼洒,墨意淋漓,恰似一幅山水。
宫门次第开啓的沉重声响遥遥传来。穆昭最後按按妹妹的肩头,声音恢复了平日清朗:“该上朝了。”黎梦还反手握住带着草药清香的手,两人刺桐花汁染红的指甲紧扣在一处,像枝头并蒂初绽的红花。
五更鼓声未尽,朱雀门已次第洞开。
百里融皂靴踏过御道上的薄霜,精钢护腕折射出破晓第一缕天光,冷冽清晰,那是徐州新炼的镔铁所制,比寻常熟铁轻上三成,韧性却倍增。
元登紧随其後,青州刺史的袍襟微敞,露出内里柞蚕丝织就的软甲,领口银线绣着的鳞纹间,仿佛还凝着海风的咸腥气息。
钟离释行在最後,荆州竹纹玉带勾勒腰身,行止间如雪松拂云,沉静清贵,引得甬道两厢侍立的女官频频侧目。
“臣徐州都督百里融——”“臣青州刺史元登——”“臣荆州经略钟离释——”
三声唱喏撞碎殿内沉水香,女帝冕旒下的眸光扫过丹墀,朱唇微啓:“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