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吗?”艾玙问。
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公子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公子。我叫尹三秋。”
“艾玙。”他颔首。
尹三秋眼睛亮了亮:“阿离常提起你。他说你很好认,站在人群里,眼神最清,也最沉。”
艾玙愣了下,那闷葫芦居然会跟人提起自己?
尹三秋把信封递上来:“这是阿离生前托我保管的,说若有天见不到你,就把这个给你。”
艾玙接过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有些发堵:“多谢尹姑娘。”
尹三秋笑了笑,转身往山上走,裙角扫过石阶,像片轻盈的叶子。
九方子墨碰了碰艾玙的胳膊:“走吧。”
艾玙捏着信封,回头望了眼,才跟上他的脚步:“嗯。”
晚风从山谷里吹上来,携着草木的清气,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晃悠悠,一路往山下的灯火里去。
阿离的信写得很长,信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墨迹时深时浅,像是写了很久很久。有些地方墨滴晕成一片,字也歪歪扭扭的,想来是那时手已不稳,有些句子旁又挤着几行小字,是想到什麽便补上去的,密密麻麻挤满了纸页。
信是从初遇写起的。
昔年家破,兵燹四起,喊杀震野,尸骸填路,腥气蔽天。我自尸山爬出,茫然无措,遂跪于道旁乞食。初为此事,膝骨刺痛,竟未得半文。
忽闻身後声清如涧泉,回首见你,衣薄帽宽,面蒙尘垢,唯双眸澄亮,肤白胜雪。虽同陷狼狈,却如璞玉落泥,难掩其华。
君曰:此般祈告无益。我懵懂呆望,你乃蹲身,执我手教合掌俯首,言:求神莫若求己,聊求心安耳。你手虽凉,胜我冻僵之掌远甚。
及你将去,我愿追随。你问我名,我无以对。你言吾名艾玙,字离卦,我便道:愿名阿离,借你之离。你蹙眉曰:离字不祥。我固辞不从。你未再劝,前行步缓,恰容我紧随。
後你将入宫,问我愿往否?我连连颔首。宫中有暖炉丶饱食,亦有九方子墨,今当称陛下。你嘱我留宫,赖陛下照拂,你我互为依傍。此言我不敢忘。
你去後,陛下常命我抄录。我愚钝,书字拙劣,离卦所教笔锋终不能似,仍日夕勤练,冀你归时一赞。偶抄至夜分,陛下必留点心相赠,其性非若表面之厉。
前日有刺客入宫,我追出护驾,至境外林莽,力不能敌。彼剑迅疾,我避之不及,终是无用,连你所嘱互为照料亦不能践。
笺纸将尽。艾玙,我心有惧,然忆你教我之景,便无所畏。若有来世,仍愿名阿离,仍随你侧。
艾玙展信时,嘴角还噙着笑意,笔调这般恳切端正,写得真好。可当目光触及信末那些字句,那笑意瞬间僵住,心像是被骤然攥紧,而後轰然崩塌。纸上的每一笔丶每一划,全都是阿离没能说出口的丶沉甸甸的牵挂。
信纸最末的空白处,挤着几行更歪扭的字,墨迹深得发暗,像是用尽了最後的力气:
艾玙,他们说人死了要烧干净才好,可我不想被烧。你把我葬在能看见你的地方好不好?就离你近一点就行。
我听寺里的师父说,人世间有鬼神。神高高在上,我肯定成不了的。那成鬼也行啊,鬼能在地下待着,是不是?
要是成了鬼,我就学着在地下干活,修通路,扫干净土。等你将来下来了,我就能牵着你走,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总跟不上你的脚步。
你别怕黑,我会记得带火折子。
最後那句後面,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
艾玙盯着那行字,指腹一遍遍摩挲过纸页上凹凸的痕迹,眼眶却干得发涩,原来那些他以为的随口一提,那些被他匆匆丢下的片段,都被这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记了这麽久。
人这一辈子,总在两头拉扯。
一边想挣脱所有束缚,似风一样野着,无牵无挂才叫自由,可真到了孤身一人时,又盼着有份热乎的爱,能有人看穿你故作坚硬的壳,把你拉进怀里说句“别怕”。
可这两样哪能全占?
想要爱,就得受那牵绊的苦,为一个人洗手作羹汤是甜,为他辗转难眠也是真,想求自由,就得扛住孤独的重,浪迹天涯是潇洒,寒夜独酌时的空落也骗不了人。
人世间本就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桩桩都磨人。
可你看那些神仙,守着长生,天界规矩比人间的枷锁还沉,他们连哭一场丶爱一次的自由都没有。
说到底,哪有什麽万全法?
不过是选了一样,就得接着另一样的苦,却在这苦里咂摸出点甜来,便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