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江郁最近在为一个青年艺术家联盟的巡展奔波,知道他为争取一个重要的海外美术馆合作项目熬了几个通宵,也知道他因为一个合作方的临时变卦而动了怒——虽然那条动态很快被删除,但贺凛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情绪波动。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园丁,终于学会了观察植物的真正需求,而不是一厢情愿地浇灌。他忍住了一切想要插手、想要帮忙的冲动,哪怕看到江郁明显因为劳累而清减,哪怕知道某个项目推进艰难。他只是在江郁画廊发布募捐信息为那个青年联盟展筹集部分资金时,用一个匿名的海外基金会名义,捐了一笔恰好在目标金额内、不至于引人怀疑的款项。
春天悄然而至,积雪消融,树枝抽出嫩绿的新芽。艺术圈的一个小型私人沙龙上,来了几位国际策展人。江郁作为本土颇有声望的年轻画廊主,自然在受邀之列。沙龙的氛围轻松随意,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贺凛也来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沙龙提供的艺术期刊,心思却不在上面。他看到江郁正与一位德国策展人用流利的英语交谈,神情专注,偶尔还会因为某个观点而露出极淡的笑意。那样的江郁,自信,从容,周身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光芒。
贺凛正看得出神,一位相熟的艺术评论家端着酒杯坐到了他旁边。
“贺先生,最近好像经常在艺术活动上看到你?”评论家笑着寒暄。
贺凛收回目光,礼貌地颔首:“在学习。”
评论家似乎有些意外,又觉得合理,便顺着话题聊了下去,从眼前的沙龙聊到近期艺术市场的动向,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江郁这几年,真是不容易。当初他家出事,画廊最难的时候,差点连租金都交不上,硬是咬着牙挺过来了。现在总算熬出了头,眼光和魄力,圈内都认。”
贺凛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吗?”
评论家没察觉他的异样,感慨道:“是啊。别看他现在云淡风轻的,当初可是什么苦都吃过。为了省钱,布展搬运都自己上手,听说有次还被掉下来的画框划伤了胳膊,缝了好几针……哎,也就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撑着他走到现在。”
贺凛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市三院急诊科里,江郁手臂上那道刺眼的白色纱布。原来,那并不是第一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江郁早已独自承受过太多类似的伤痛。
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传来一阵绵长的刺痛。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评论家又聊了几句,便起身去找别人了。贺凛独自坐在原地,窗外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沙龙接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告别。贺凛看到江郁与德国策展人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朝出口走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保持着一段距离,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廊下,江郁停下脚步,似乎在等车。春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贺凛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上前。
江郁似乎察觉到了,缓缓转过身。阳光下,他的脸色不像冬天时那么苍白,但眼底的疲惫依旧隐约可见。他看着贺凛,眼神平静,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锐利,也没有丝毫热络,就像看着一个……勉强算是认识的、无关紧要的人。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谢谢。”江郁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贺凛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谢什么。
江郁的视线掠过他,看向他刚才坐过的位置,语气依旧平淡:“那笔匿名捐款。”
贺凛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瞬间冲上脸颊。他没想到江郁会知道,更没想到他会直接点破。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解释,却在对上江郁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郁看着他脸上罕见的、近乎狼狈的神色,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太浅,消失得太快。
“以后不必这样。”江郁移开目光,看向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画廊的运营,我能应付。”
他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奇异地,并没有让贺凛感到难堪或失望。反而有一种……被平等对待的感觉。江郁不是在拒绝他的好意,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划定一个界限。
贺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低声道:“好。”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刻意的保证。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字。
江郁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也没再说什么。这时,他叫的车到了。他拉开车门,上车前,又回头看了贺凛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连贺凛都无法准确解读的……或许是无奈,或许是别的什么。
“贺凛,”江郁的声音混在街道的嘈杂里,显得有些飘忽,“我们……就这样吧。”
说完,他弯身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贺凛独自站在原地,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反复咀嚼着江郁最后那句话。
“我们……就这样吧。”
是保持现状,互不干涉?
还是……允许他以一种更平淡、更持久的方式,存在于彼此的生活边缘?
贺凛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空。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在经历了一个严冬的酷寒和一场暴风雪的洗礼后,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真正属于春天的、温和而坚定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