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里的龙涎香被穿堂风卷得忽浓忽淡,谢元卿的冷笑还挂在嘴角,那声老蒸笼烧了的急报便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皇帝刚要拍案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扫过殿外飘雪,又落回龙案前那堆碎成星子的千层酥饼。
先宣景阳宫的人进来。他声音沉,喉结动了动,显然在强压着什么。
小德子颤巍巍跑进来,身后跟着个灰头土脸的火者,衣袍还沾着焦黑的木屑:陛下,御膳房东偏殿的老蒸笼烧了!
那是太祖爷当年从金陵宫带过来的,专蒸祭天供饼的他越说越抖,火势起得蹊跷,灶下明明刚换了新劈的干柴,可那蒸笼的木架突然就着了,火苗子蹿得比房梁还高!
苏晏清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起——她前日去御膳房查账时,特意注意过那老蒸笼的榫卯结构。
木料是经年的老榆木,浸过桐油防蛀,若无人泼油纵火,断不会平白无故烧得这般狠。
她抬眼瞥见萧决站在殿角,玄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目光正锁着火者腰间半露的铜钥匙——那是御膳房库房的钥匙,而这火者,分明是谢元卿府上老管家的远房侄子。
退下。皇帝挥了挥手,火者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殿中重新静下来时,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堆酥饼碎屑上,苏参政,你方才说这饼是千层税酥,朕问你,此饼何解?
陈砚之的官靴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他第二次出列时,袍角还带着方才跪奏时的褶皱:陛下,此饼每一层酥皮,皆是一道税关。
百姓春种纳田税,夏收缴路税,秋粮入市付市税,冬闲酿酒征酒税层层叠压,终至皮厚如铁,内里无实。他从怀中摸出一叠泛黄的民状,纸边被手指捏得皱,去岁江南大旱,有农夫卖牛缴税,牛行至税卡时力竭而死,税吏竟还要追讨活畜税
滑天下之大稽!谢元卿突然拔高声音,广袖一甩扫落了案上茶盏,青瓷碎片在地上迸出脆响,以饼喻政,岂非儿戏?
治国靠的是《周礼》《春秋》,是经义策论,不是厨房把戏!他转向皇帝,脖颈青筋暴起,陛下若信了这等荒诞之论,日后是否要以饺子褶数论边防?
以炖肉火候判刑狱?
殿中响起零星的附和声,却比先前弱了许多。
苏晏清望着谢元卿涨红的脸,想起三日前在翰林院后巷看见的场景——他蹲在墙根,给个讨饭的小乞儿塞了半块炊饼,嘴里还念叨莫学你爹,读书才是正途。
她垂眸一笑,对小德子颔:取账本。
老账房的身子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那本被他藏在户部地库暗格里的真账被小德子捧上来时,封皮还沾着霉斑,翻开的那页却簇新——去年宗室寿宴的用度明细,龙睛玉露丸项下明明白白写着耗银三千两。
苏晏清指尖划过字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三千两,可买米五千石,救五百饥民。
老丈,你藏账时,可想过那些啃树皮的百姓?
老账房一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老奴不敢不藏啊!
前两任账房都是这么没的上个月王大人说要改账,老奴夜里看见他房里的灯一直亮着,第二日就掉了井里他突然抓住苏晏清的裙角,指甲几乎要掐进缎面里,可老奴每回翻这账册,心口就跟压了块石头,比当年给主子们做满汉全席时还喘不上气
金殿里连咳嗽声都没了。
谢元卿的《正典》地掉在地上,他望着老账房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母亲用最后半升米煮了碗清汤面,汤里漂着两片他偷偷摘的野菠菜。面在心里,吃饱就行。母亲笑着说,可他分明看见她咽下去的是野菜根。
此刻龙案前那只空碗被小德子捧上来时,碗底民以食为天五个字像刀刻的,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带着崩裂的痕迹。
苏晏清将空碗轻轻放在龙案中央,退后三步,袖中那半块残账硌得手腕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