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潭心知行事有失,早早自请贬官,躲在狡兔三窟的千里牧场,也是个明智之人。
严姩道:“天寒,途经牧场,劳烦匀几壶热汤丶给马喂些草料。”
“应该的,下官这就着人去烧热汤。”
目之所及最大的坟包就是牧监署。
眼白爬满血丝,眸光一片死寂。
他对进来的人视若无睹,却独独在严姩系在腰间的两兜棉种上滞了滞。布袋上有一个“沈”字绣样。
牧监署的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烧开的水底都沉着水垢,石潭打算先将这壶热白水提出去给外头的骑卒分了。
看到那人,石潭脸色瞬间青了。
他今日不该在此啊。西边牛棚有几头待産的母牛,将要临盆,他该去记册。
石潭窥了眼严姩的脸色,在心里默默求神告佛,祈求严姩可千万别把此人认出来。他亲自搬来一张铺着羊皮的软椅,特意把软椅搁得离公案远些,“武安侯夫人,您先坐。”
这里没有什麽精致的茶具,他斟了一碗热汤,先递给严姩。
武安侯的名头在北境大有威望,听到严姩的身份之後,案後那人也不过来拜见。严姩无心与他计较礼数。石潭却紧忙赔笑道:“武安侯夫人恕罪,他就是个干杂事的,这个人他脑袋有问题,武安侯夫人别与他一般见识。”
听闻他身体似乎出了状况,严姩终究问了一声:“张公子,一切无恙?”
张嘉陵眸光颤抖。他没讲话。
石潭的脑袋垂下来,怨自己明摆着自欺欺人,昔年张殿成任右相时,张家何等显贵,今下北境三州的兵马大帅陈良玉往年还与他有些交情,宣平侯府的人怎会认不出张家公子?
懿章太子死在叛军刀下之後,右相张殿成斩首,张嘉陵发配戍边,在西岭云杉郡的大山里搬了几年矿石。次年,祯元帝谢渊登基,又过几年,国祚稳固,科举取士,朝中官员的面孔不知斩了几批又添了几批,渐渐不再有议起张家的声音。
那样一个煊赫朝堂的钟鼎之家,好似被人彻底遗忘了。
人走茶凉,世态本就如此。
却不想,不久之後,朝中一位受过张殿成恩惠的张家故旧暗度陈仓,打点通了上下,把张嘉陵从深山里接出来,安置到北境的千骥原牧场。虽也是经年风沙,但好在没人来查,也不必再干体力活。搬矿石那几年,他手指的指骨变形丶扭曲,背也有些偻了,所幸从前中过举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在千骥原牧场做着九品牧尉的文书职事,却碍于罪臣之子的身份未入流,没官衔。
千骥原牧场尽是些马夫丶牧丁,没几个人知道张嘉陵往日的身份。
石潭也不敢声张。
既然张嘉陵已经被严姩看破身份,石潭也就不再夹在中间盗钟掩耳了,严姩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他赔个礼,就出去催牧丁烧热茶去了。
牧监署一时陷入静谧。公案又响起研磨丶搁笔的声响。
农桑署最早是张殿成为抑制官宦士族兼并庶民的耕地而设,鉴于此,严姩始终对这位誉谤参半的右相心存一分敬意,一分钦佩。
即便张殿成死後秽议盈于朝野,污名难洗,他的身後名也存留着一缕令人心折的风骨。
严姩没兴趣落井下石,去为难他的後人。
既有一隅安身之地,但愿此後,张家这位公子岁月能够安然。
柔则问石潭剪一块厚实的兽皮,扎了个口袋灌成汤婆子,交给严姩,路上能焐暖寒手。
作别後,严姩自千骥原牧场抄了个近道,赶到肃州宣平侯府时,天擦黑。
陈良玉出府去迎,人已先一步进来了。
“大嫂,一路辛苦。”
严姩道:“长高了。”
陈良玉生得高挑,双腿修长,走起路从来都是大跨步,个子也压严姩一头。她道:“早不长了,定是你许久未见我,当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严伯近日身体如何?”
“还那样。”
进了正堂,两个布袋先後丢在桌上,严姩大马金刀往炭盆边上一坐,手掌几乎要贴在火苗上,翻来覆去地烤。
严姩道:“朔方商道遇上你提过的那位嫣九姑娘,让我将这两袋棉籽带给你。”
“棉?北境没种过棉啊。”
严姩道:“开春了叫人垦几亩荒地种下去,说不定能种成。”
陈良玉解开布袋,抓了把卵圆形的棉籽,比麦粒大不了多少,褐色与黑色混杂,一头大一头尖,有些籽儿还缠着没剔干净的棉絮。
军屯要种粮,要播种这些棉籽,只能重新垦地。
“让谁去种好呢?侯府还真没闲人。”
“长公主不是四海八荒地搜种子吗?大嫂正巧也要回庸都为二哥张罗婚事,不如送去长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