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阿赞能制作出这样多的佛牌。
毕竟死人永远比活人多。
咚得巨响,拉回了平愈的注意力。地面尘土飞扬,阿赞的尸体躺在上面。有两位神明在,这里轮不到凌泉做决定。她问:“两位大人,该怎麽做?”
“凌泉姐”,平愈问:“如果没有遇到我们,你最开始想怎麽解决焚婴塔的婴灵的?”
凌泉指着地上的阿赞道:“把他扔进塔里,用血肉魂魄来平息塔中婴灵的仇恨。”
“那就先这样做。”平愈说着,弯下腰去。扶起地上阿赞的尸身,男人死後身上法破,从他人那里掠夺而来的寿元,尽数归还给了苦主。
他原本就阳寿将近,身体常年浸染阴气而浮肿。浑身上下的皮和肉都在下垂,下挂,像泡发的死猪肉。平愈气力不足,哪咤便来帮忙。他一把抓住阿赞的手臂,移交重量给自己。身上的阿赞在哪咤的帮扶下轻如纸片,两人一同将其扔进投婴的窗口。
也不知是否经年的腐尸让里面生出蟑螂蛇鼠,阿赞的尸身沉沉坠地,紧随其後的便是接连不断的窸窣声。嬉笑声丶啃咬声丶惊叹声丶接连不断,交错不止。咯吱声作响,如锯齿凿木令人止不住牙酸。平愈拍了拍手,深呼吸。这些婴灵只能吃掉阿赞的肉身,无法对他的灵魂有所作为。
而剩下的惩戒丶婴灵们的救赎,平愈自有办法为其做到。
“让我来吧”,她说。
少女闭上眼,意识在鬼门前的平板上点击确认。
地上原本减缓的水速,刹那间更为汹涌了。凌泉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生二丶二生三丶三生万物……
由一为始,接二连三的白色手骨手持鼓与锤,从地上虚无的黑水中冒出。
咚。
咚。
咚。
一声声鼓响,震在人心口。交错的指骨十指尖长,俨是花蕊,在这地上生长出一株株白骨的曼珠沙华。骨手之後,丛水底探头的是精怪丶冤魂丶鬼差……
牛头马面丶黑白无常各伫两侧,四鬼八手持八股粗若树干的链索。看到哪咤和平愈,冥府牛马(生物意义),齐刷刷别过头去。
老熟人了,办正事的时候看到好想笑。
眼见着四只大鬼将铁链拉直,他们在鼓声中吆喝,缓缓拉起一张门板直立而起。它遮天蔽日,有半身都在云层中,叫人擡眼望不清其边际。青铜门板上雕刻妖魔,二十四鬼面目狰狞,痛苦万分。
黑水粘稠,经幡从中破除,仿佛自羊水中拔地而起。橙黄的丶赤红的丶荧绿的,经幡旗面招展,吐出一簇簇丶一团团的鬼火,十殿阎王的金身,从波动的水面缓缓托起。他们肩可比天,圆睁的怒目,极具威慑地自上而下看落。鬼神的威压暴涨,草木低眉。
凌泉不堪重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然而天际云卷翻涌莫测,百八十万天兵天将刀叉斧钺候命。平愈和哪咤不跪,直视着天幕。
云凝成一张嘴,祂问:“青提,鬼门可开?”
平愈,瞳孔闪烁。
浑圆的瞳孔是花苞,青蓝的花儿一圈又一圈的开着。她举起手臂,笔直地指向鬼门,“二十四鬼已齐”,青提仙子与平愈的灵魂在这一刻重合,她唇瓣轻啓,道出一字:“开。”
霎时,鬼门轰然洞开。
无数强劲的气旋在这四周翻滚丶横冲直撞,汹涌的黑水水幕高涨成一张巨口,欲将这树林倾吞而尽。但,当那张青铜门彻底打开时,一切却又停止了。没有阴风怒号,也没有万鬼哭嚎。于门之後,唯有一片深邃的丶忘不见底的黑暗。人在死亡後生理机能永久关停,会陷入无边无际的寂寥中。因此,鬼门也是安静而孤独的。
焚婴塔内,原本音吞噬阿赞血肉而兴奋躁动的婴灵们,刹那间寂静无声。紧接着,是更为凄厉的尖啸。天兵们投落的刀剑横劈一挥,整条白水街上由佛牌链接上天的黑色木偶线,顿时断落。阿赞办公室内的僞神像身开裂,佛牌们黯淡无光。
焚婴塔内,无数的光点,微弱的丶闪烁着纯净白光或黯淡灰光的小小魂灵,如同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种子,从焚婴塔的两个投婴口,从砖石的缝隙中,源源不断地飘散出来。它们太小了,有些甚至不成人形,只是因孕肚的形状不对便被打下。婴灵们与一坨坨怨气凝结的肉块,带着生前最後的痛苦,汇集成一道涓流。起初缓慢,随即越来越快,向着那扇洞开的鬼门飞去。
鬼差们肃立在两侧,手中的棍棒不再敲击。十殿阎王的金身,默许着这道由无数早夭的灵魂构成的河流进入鬼门,怒目中也带有悲悯。平愈仰头看着,她能感受到擦身而过的每一个灵魂都在道谢,归入漫长的轮回,期盼在这个时代能投个好胎。
哪咤站在她的身侧,默不作声。
鬼门既开,平愈的天命便完成了。
他也该回去。
凌泉早已看得痴了,她跪在地上,心底只剩下对宏大神性的敬畏与惶恐。
光点的洪流,持续不过一柱香。
直至最後,所有的白光进入鬼门。焚婴塔如咳嗽般,吐出了最後一团炭黑色的光。
“救救我”,光团说话了。
任何生命在宏大的天理前也不过是一粒尘沙,因此阿赞的光团与那些婴灵们一般大。他惨叫着,呼救着:“不要……不要!救救我,我不要进去……我是泰国人,你们不能处置我!”
然而在鬼门後的这片虚无内,平愈看见另一番景象。
婴灵们渡入忘川河之後,无数双溃烂的手朝外抓来。他们试图掀开鬼门後的虚无,对外来的魂灵拽入其中。手臂与手臂的间隙中,一张张狭窄的图案变动着:
罪人排着队被鬼卒拔去舌,剪断手指,阿赞也在迷茫的之下成为其中的一员。他被铁钳拔舌,十指齐断,痛得涕泪横流。罪人的魂魄们拍手叫好,痴痴得大笑着。下一秒,他又被一只长甲的巨手抓上钢铁之树,被利刃刺穿背脊,高高吊起。有旁得罪人嫌他占位置,将他踢下。阿赞下坠,坠入一张巨大的镜面,镜中显现出他做过的诸多恶行,逼得他流出血泪。镜後是蒸笼,他掉在上面,一身人皮都被热气蒸得像茄皮那样剥落。他恐惧落蒸锅下的火中,只得抱紧烧红的铜柱,挂着鲜血淋漓的红肉攀越刀山,赤裸地经过冰河,最终脚滑掉进油锅。他的惨叫被沸油的气泡阻挡,滋啦滋啦,制成一块炸肉扔在路中。他被油炸至定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牛群们将自己踩得分碎,鬼卒将他清扫,放入臼中捣烂,泡浸血池中重获新生。再被刀刃凌迟,片片肉都要扔进火山里焚烧,被刀割据肢体。
十八层地狱,从始至终,不得逃脱,生生世世的轮回。
阿赞察觉到平愈在看,他挣扎着从鬼门後生出一只手,哭嚎着:“我错了,我错了!!”
平愈有些目眩,摁住内心。天空中那张巨嘴,再次开口。只是这次祂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宽和:“青提,此事已了。二十四鬼当归位,此世之後,你可得到飞升。”
平愈收回指向鬼门的手,严重的青蓝花影渐渐淡去,恢复了平常的浑圆瞳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站得笔直,朝着天际与十殿阎王所在的方向,躬身一礼:
“青提,谨遵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