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头一回,他不想再做跟在同门身後捡功劳之人。
今日或生或死,他想自己选择。
朱砂:“贵主缠绵病榻多月,难道今日也要去吗?”
萧律摆手:“我昨日入宫替阿娘求情,太子允了。”
朱砂:“算他有点良心,贵主自小最疼他。”
萧律叹气,担忧浮于面上:“闻圣人遇刺,阿娘数度入宫求见,皆被卢妃以圣人静养为由推拒。阿娘已惴惴不安多日,整日跪在佛龛前为圣人祈福。”
罗刹搭腔道:“今日既是太子登基,亦是圣人禅位,想来圣人无事。”
“借罗君吉言。”
马车行到之际,宫门外已然人影幢幢。
城墙之上,禁军甲胄在薄雾中闪着冷冽的寒光。城墙之下,文武百官分列宫门左右,头颅微低。
吉时将至,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如静水深流,衆人开始无声地移动。
朱砂与罗刹混在太一道一行人中,哈欠连天,不时附耳低语。
身後的玄英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劝道:“师姐,此时此地,岂是打情骂俏的场合?”
“……”
因太常寺卿姬琮奉调凉州,今日大典改由太一道天师姬璟接任礼官。
静候天颜的间隙,朱砂与罗刹打趣道:“你待会儿仔细看,姨母肯定和舅父一样,目不转睛照着纸念。他们三人中,只南枝能记住那些文绉绉的词。前几年,舅父主持冬猎大典带错了册文,把冬猎祭词念成了春耕祭词,文武百官齐齐擡头,面露困惑,从此圣人再不准舅父当礼官。”
罗刹捂嘴偷笑,渐渐与朱砂笑作一团。
毫无意外,二人再次收获玄英的眼神警告。
说话间,钟响吉时到。
身着衮冕的太子与神凤帝出现在殿门深处。
在近侍丶仪卫的簇拥下,这对母子缓缓步出,一步步踏上御阶,走向殿中那把万人之上的御座。
等太子安稳落座,姬璟的声音传来:“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殿外数百个喉间迸发。
有人声调激昂,仿佛已见自己封赏加身;有人声音低沉,目光垂落于膝盖下的青砖,如同窥见仕途晦暗。
太子端坐御座,扫过阶下头颅低垂的官员与殿外模糊不清的人影。
最後,他将目光收回,扭头看向坐在紫纱帐幔後的母亲,以及站在母亲左侧的高大男子。
虽多有对赤方不请自来的不满,太子仍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眼色给身边的宦官。
宦官会意,扯着嗓子喊道:“姬天师,宣敕。”
“……朕春秋既高,忧劳成疾,弗堪荷负九庙之重……”姬璟应声而出,行至丹陛之上,高声宣读册文。冗长的逊位诏读到一半,她的音调突然拔高。其声穿云裂石,回荡在殿内殿外,“咨尔皇太子李长据勾结奸邪,祸乱朝纲,当废为庶人!”
此言落定,百官僵在原地。
未等御座上的太子开口,崔相已怒不可遏地起身:“姬天师,你忤逆不臣,其心可诛!”
姬璟斜瞥崔相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太子身後的紫纱帐幔。
须臾,帐幔被狠狠扯下,露出方寸之间的一男一女。
看清男子相貌的一瞬,有人手脚打颤,声音恐惧得变了调:“是……赤方……”
“赤方”二字一出,大半官员瞬间血色尽褪。
再也顾不得威仪体统,他们惊叫着丶推搡着,撞翻案几丶踩踏官帽,如同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奔逃。好似若慢上一瞬,十一年前血洗房州城的鬼族,便会从这二字里爬出来,将他们生吞活剥,不剩一点骨渣。
冕旒剧烈摇晃,珠玉碰撞乱响。
太子慌了神,一面气恼执意出现的赤方,一面厉声呵斥姬璟:“姬天师,朕尊你为师,你竟敢如此大不敬。来人,将姬天师及其太一道党羽统统拿下!”
“拿下?”
仿佛听到一句笑话,姬璟信步走到太子面前:“李长据,你勾结赤方,为祸社稷,置黎民百姓于何地?”
双手猛拍桌案,太子吼道:“来人!”
殿外披甲执锐的禁卫闻令,从四面八方涌入殿中,扑向上首的姬璟。
寡不敌衆,亦或不愿连累弟子。
很快,姬璟便被禁军押走,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盔甲之中。
变故从开始到结束,赤方始终负手如松,唇角噙着一丝冷峭。
数百年前,姬元真参破“无鬼无太一道”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