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君青玉说这几日不要见,当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和辞凤阙间的那道役鬼契约本就是用来僞装掩饰,他只要切断联系,辞凤阙甚至无法同他传讯。
于是辞凤阙只能用上最笨,也是最耗神的法子。他将神识完全展开,在渡江筠的这场雨中一寸一寸地搜寻起来。
眼前视线被瓢泼之雨占据,辞凤阙掌心捏紧解药,脑中想起笑逢欢到来之前,他在祭风湾桥上站的那片刻。
隔江遥望,醉花都的城池似乎仍如当年一般,绿树环郭,碧水轻淌,有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当年逃出来时不曾察觉,如今回头去望,它原来并没有那麽辽阔,也没有凶残到要将人吞下去的地步,只是修真界中偏僻遥远的一隅。
不知为何,想到又要同君青玉告别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去到了那座桥上,仿佛这般便能轻松将人放下,然後潇洒地离开。
当年和君青玉离开君家时,当真是离死就差一步,君青玉一直强撑着走到祭风湾这头,才气力不支地倒下。
君家派出了五位合体长老一路追杀,而当时,君青玉堪堪入道,连灵力都无法很好地运转,辞凤阙虽留有大乘期的修为,可由于契约的限制,根本无法使出全力,两人连着几日无法合眼,差点以为都得折在醉花都中,幸好上天眷顾,那时的苍月掌门木不识路过,出手将他们救下,才有了後来去到苍月宗求道的岁月。
在辞凤阙记忆中,也不过几年前的事,谁能想到那时需要他时时照看的少年後来无声无息地闯入他心中了呢?笑逢欢总说君青玉变得大为不同,甚至连叶冰灵也提醒他要离君青玉远一些,可他们终究没有看过君青玉的过往,没有陪着君青玉从君家到苍月,不知道他深埋骨子中的秉性。
君青玉他那样的人,是不会,也不屑变的。
重生到喻英身上後,偶有几次在亦英峰,辞凤阙被君青玉押着静息打坐。间隙时辞凤阙去寻他的身影,能看见君青玉执那把白骨撑花,轻柔如纱的月光覆于伞面,风扰动他的鬓发,堇色瞳中只剩明月。他独身站在那里,离尘世很远,孤独将他抛到了因果外。
那时辞凤阙不无遗憾地想,原来这麽多年过去,君青玉仍是那个初遇时在君家见到的少年,厌弃俗世,身无一物,就好像那空落月色般随时会散去。
只是君青玉很快便会从那种状态中脱身,他一旦察觉到辞凤阙的视线,撑花伞面便会落下来,将目光阻挡在外,之後来到辞凤阙身边,带上些许审视的目光,淡淡道:“专注。”
君青玉向来如此。
尚在君家中时,辞凤阙提出要离开君家,君青玉听到的第一反应既不是如何做,也不是可行麽,而是问辞凤阙,为什麽。
“你为何要我离开君家?”君青玉从窗外收回视线,疑惑地望向辞凤阙。
“问我为什麽?你在君家过得这麽惨还不跑?”辞凤阙瞠目结舌,围住他飘来飘去,活像见了什麽稀罕物,“君青玉,你只是身子弱不是脑子坏罢?”
君青玉自然不是傻子,心念一动,两人间的契约生效,辞凤阙被迫贴在屋顶房梁上无能狂怒。
“放我下来!役鬼契约是这麽用的麽?”辞凤阙不爽地臭脸,“要不是我的命绑在你身上,谁要费尽心思帮你?”
“你可以走,”君青玉一句话将辞凤阙满肚腹诽咽回去,“我不需要。”
“行,你习惯了无所谓,是我想跑行麽?天天待在你这院子里我要闷死了!”辞凤阙换了种说辞,指着窗外那株枯灰的树,秋风刚将最後一枚黄叶卷落,“这树杈子叶子都掉光了,你盯着能看出花来?”
君青玉并不在意:“除了看它,我无事可做。”
“你就没想过到外面去?去见见那些山川草木风土人情,再怎麽样也比你这个破院子好吧?”君青玉解开了束缚,辞凤阙得以从屋顶上飘下来。
辞凤阙只有一缕神魂,连实体都没,大多时间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君青玉身边飘着。
“有区别麽?”君青玉问。
“当然!离开君家,这天下哪儿不能去?既不用被人采血也不用应付君家那些蛀虫,比你现在活得痛快多了。”辞凤阙描述起外面的世界,“届时你想修仙问道也好游历世间也罢,我都能帮你,你为何要留在君家呢?”
君青玉微微垂眸,似乎认真思考起辞凤阙的这个问题。
窗外萧瑟秋风将细枯枝吹进屋内,辞凤阙这个魂体都生出几分冷意。他飘过去将窗合上,回过头时瞧见君青玉正盯着身上伤口出神。
辞凤阙在他眼前挥挥手:“喂?”
君青玉将他的手拿开:“因为离开这里也是一样的。”
“什麽一样?”辞凤阙没反应过来。
“像你口中那般痛快地活,又或是在君家日复一日地看着窗外的树,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我既不会因此而痛苦,也不会因此而欣喜。”君青玉看着他,“既然如此,为何要离开此处?”
辞凤阙盯着他的眸子,那里面空无一物,竟比萧瑟秋风还多出几分凉意。
“你对这世间就没有什麽期盼麽?”
君青玉摇摇头。
辞凤阙唉了一声:“刚见你时成天寻死觅活的,我还以为如今好些了,我问你,若是我在,你仍想着从崖上跳下去麽?”
君青玉坦然:“自然。”
辞凤阙总算摸到症结,他摸住下颌苦苦思索起来:“人活着总得有个念头吧,不然多没劲。”
君青玉不看他,他在屋中上下左右来回飘,一直徘徊到夜色将临,君青玉点起案上烛火时,他才想到个勉强说得过去的法子。
辞凤阙飘飘然坐到桌上,半倚着青铜烛台,冲他笑道:“你看,如今我的命绑在你身上,你死我就得死,那不如看在这层薄面上,为我活着?”
君青玉将烛台移开:“你面子挺大。”
尽管辞凤阙是魂体,无法触碰到那个烛台,但君青玉不留情面地挪走,相当于直接冲他脸上来了一巴掌,他严肃地坐直身子:“喂,别给脸不要脸,好说歹说我也是你救命恩人,当初明长老对你出手,若不是我恰好出现,你能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同我说话麽?”
“我知晓,”君青玉道,“多谢。”
辞凤阙彻底哑然,他的性子能好声好气同君青玉说到现在已是奇迹,君青玉此人压根油盐不进。
他恶声,每一字都极其用力:“哦!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