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准备详尽的奏对,梳理政务得失,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询问,乃至参与後续对北疆事宜的议定。这是一次对其能力与心性的严峻考验,关乎圣心与朝野观瞻,容不得半点马虎。
萧祈昀虽身处深宫,政务缠身,却并未完全忘记苏泽兰。
偶尔,在苏泽兰于庭院中看书,或是在药庐帮苏衍先生捣药时,会有一名身着不起眼灰衣丶气息内敛之人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出现,恭敬地递上一封密封好的信笺。
信纸是上好的宫笺,带着极淡的冷香,上面的字迹挺拔峻峭,一如萧祈昀本人。
信中言语简洁,多是问候他是否安好丶习惯京城生活否,偶尔会提及一两句宫中趣闻或对某本医书的见解,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克制着的关心。末尾常附上一句“事务繁杂,常念卿安”或“亦盼相逢”。
苏泽兰每次收到信,都会仔细看完,然後小心收好。他从未回信,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回,也不知该让谁带去。
他知道,这已是萧祈昀在重重规矩束缚下,所能表达的极限。这种无声的丶间隔着的联系,让苏泽兰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丶属于萧祈昀的独特方式的牵挂,也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难以逾越的身份鸿沟。
转眼便是大朝会之日。
金銮殿内,蟠龙柱高耸,金砖墁地,香烟袅袅从瑞兽香炉中升起,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气息。
文武百官依品阶绯袍玉带,分列两侧,垂首恭立,偌大的殿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御座之上,皇帝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面容虽带倦色,但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视下方时,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是犒赏北疆巡边及剿灭“幽冥道”邪教有功之臣的日子。
大将军盛炽,作为此次军事行动的主帅,身着紫袍金带的一品武官朝服,身姿挺拔如苍松,率领着麾下有功将领,步履沉稳地行至御阶之下,齐刷刷跪倒。
在其身後稍侧方,正是其胞弟丶在此次战役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将领盛暄。盛暄一身擦亮的甲胄,外罩战袍,虽跪伏于地,仍难掩其经过血火淬炼的凛然之气与蓬勃锐气。
盛炽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条理分明地禀报着此次北疆之行的详细经过与赫赫战果。
他言语简练,并未过多渲染个人功绩,而是客观陈述了边关防务的整顿丶对邪教势力的几次关键清剿战役及其成果。
然而,当他提及几场遭遇战的凶险与麾下将士的奋勇时,那铁血杀伐之气已然扑面而来。在汇报到捣毁邪教重要巢xue丶阵斩其重要头目时,他特意提到了其弟盛暄的勇猛果敢与临机决断,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属于兄长的严格与骄傲。
皇帝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轻敲龙椅扶手,眼中时而闪过凝重,时而露出赞许。待盛炽禀报完毕,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真切愉悦。
“爱卿辛苦了!北疆苦寒,匪患猖獗,朕心甚忧。卿兄弟二人,兄为主帅,运筹帷幄,弟为先锋,勇冠三军,同心戮力,为国靖边,剿灭邪逆,扬我国威,实乃社稷之幸,朕心甚慰!”
“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乃臣等本分,不敢言功!”盛炽与盛暄齐声叩首,声音铿锵。
皇帝颔首,目光扫过内侍监早已备好的圣旨,朗声道:“大将军盛炽,忠勇体国,调度有方,功勋卓着,加封太子太保,增食邑千户,赐金千斤,帛千匹,东海明珠一斛!”
“臣,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盛炽再次叩首,声音沉稳。太子太保虽是荣衔,却代表着极高的尊荣和皇帝的信任。
接着,皇帝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盛暄身上,眼中赏识之意更浓:“盛暄将军年少有为,骁勇善战,临阵果决,此番剿灭邪教,居功至伟!擢升为从三品骁骑将军,实领京畿西大营副指挥使一职,另赐朱雀大街府邸一座,良田百顷,奴仆百人!”
“末将谢陛下隆恩!定当恪尽职守,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盛暄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豪情,重重叩首。
京畿西大营副指挥使,这是实实在在的兵权,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帝国核心军事力量的中枢层面。
殿内不少官员交换着眼神,心中暗忖,这兄弟二人,一为朝中大将,一掌京畿兵权,其家族势力与圣眷,经此一役,愈发显赫,如日中天。
封赏完武将,太子萧祈昀从容出列。他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储君常服,气度雍容华贵,举止沉稳得体。
先是对皇帝行礼,然後面向百官,开始汇报。他的汇报角度与盛炽的军事视角截然不同,侧重于此次巡边中的政务协调丶後勤保障丶对沿途州府官吏的督察安抚丶以及战後地方的恢复与民心稳定事宜。
他言语清晰,条理分明,既充分肯定了盛炽作为主帅的军事才能与功绩,也赞扬了盛暄等将领的奋勇,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凸显了自己作为监军丶作为储君,在统筹全局丶稳定後方丶安抚民心方面的不可或缺的作用。
皇帝听着,面上带着赞许的微笑,不时点头。待萧祈昀汇报完毕,皇帝温和开口:“太子此次随军历练,不辞辛劳,洞察民情,协调有度,颇识大体,朕心甚慰。赏东宫仪仗增制,准用双龙佩,以示嘉勉。”
“儿臣谢父皇隆恩。儿臣年少识浅,此次北行,全赖父皇圣训指引,大将军及诸位将军奋勇破敌,地方官员用心办事,儿臣不过略尽绵薄,不敢居功。”萧祈昀躬身行礼,态度谦逊恭谨,应对得天衣无缝。
然而,这和谐的表象之下,敏锐之人却能品出微妙之处。
皇帝对盛炽兄弟的赏赐,是实打实的官阶丶兵权丶财富,尤其是对盛暄的任命,直接涉足京畿防务。而对太子的嘉奖,则更侧重于象征性的荣誉和仪制。
这种差异,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足以引发无数猜测。是皇帝对太子已然满意,无需再用实权加固?还是…对太子此次历练中与这手握实权的兄弟二人关系走近,心存疑虑,故而用虚名安抚,实则是一种隐晦的告诫?
隆重的朝会在一片看似和谐喜庆的氛围中散去。百官依序退出庄严的大殿。
殿外,阳光正好,却照不透人心深处的沟壑。
大将军盛炽与其弟丶新晋骁骑将军盛暄,立刻被潮水般涌来的同僚丶下属丶乃至一些原本交往不深的官员围住。道贺声丶恭维声丶攀交情的声音不绝于耳。
盛炽面容沉稳,一一颔首回应,举止得体,但眉宇间那份历经沙场的威严,让过于热情的靠近者也不自觉地保持些许距离。盛暄则显得更为外露一些,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意气风发,与相熟的朋友将领互相捶打着肩膀,笑声爽朗,接受着衆人的祝贺。
兄弟二人,一沉稳一飞扬,一时风头无两,吸引了绝大多数目光。
不远处,太子萧祈昀身边也聚集了不少人。东宫属官自然围绕左右,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一些清流文臣丶以及与东宫关系密切的勋贵也上前向储君道贺,言语间多是称赞太子此次历练沉稳干练,颇识大体。萧祈昀脸上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温和微笑,与衆人周旋应答,风度极佳,应对得滴水不漏。
然而,在这片喧闹之下,暗流已然涌动。一些官员在向盛炽兄弟道贺後,目光会若有似无地瞥向太子方向,眼神复杂。
更有几位地位尊崇丶资历极深的老臣,如中书令丶宗正丶以及一位以刚正闻名的御史大夫,却只是远远站着,并未上前向任何一方道贺。
他们的目光在盛炽兄弟丶太子萧祈昀以及几位同样未曾挪步的皇子之间缓缓扫过,眼神深邃难辨,彼此间或有极短暂的视线交汇,皆沉默不语,却自有一股沉重的丶山雨欲来的压力弥漫开来。
萧祈昀在与旁人交谈的间隙,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脸上的笑容未变,执玉圭的手甚至没有丝毫颤动,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冰冷与了然。
他心知肚明,他与盛炽丶盛暄兄弟在军中共事数月所展现的默契与亲近,这份“将相和”的景象,已然刺痛了一些人的眼,触动了一些人最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