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几天的煎熬过去,仿佛过了几个寒暑,盛暄终于在清晨帐外凄厉的鸟鸣声中,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只是那双昔日如烈阳般灼热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一片混沌的灰烬和血丝。
蛊毒并未因他的苏醒而减弱半分,反而像是猛兽终于找到了清醒的猎物,展开了更残酷的折磨。那是一种钻透骨髓丶熔炼神经的剧痛。不再是昏迷时混沌的侵蚀,而是无比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寸皮肉丶每一根骨节都在被无形的毒牙啃噬丶被阴冷的火焰炙烤。
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身下的褥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丶绷紧,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如扭曲的蛇虺般暴起。
盛暄的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嘶吼,却又被剧烈的痛苦扼断成破碎的呜咽,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牵扯着腹腔深处翻江倒海的绞痛。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咆从他紧咬的牙关溢出。
猛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状若疯狂地想要挣脱这躯壳的牢笼,暴起的力道几乎将固定在手腕上丶用来防止他伤害自己的布条绷断,手腕顿时磨出一片刺目的红痕。冷汗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褥子上,洇开深色的一滩。
这天午後,盛炽将军例行巡视伤兵营,步履沉重地停在了重伤初愈的亲卫榻前。
亲卫挣扎着想起身行礼,被盛炽按住:“躺着,好好养着。你这条命,是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
亲卫咧开干裂的唇,声音嘶哑,却带着劫後馀生的庆幸:“将军说得是…全靠二公子,要不是他最後关头扔出来那小瓶子…”亲卫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恐惧与後怕
“那些蛊虫…就像疯了一样!闻到那味儿就不要命地扑过去,互相撕咬啃噬…那景象……”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强压住呕吐的欲望,“那瓶子摔碎了,里面的东西沾了泥,它们就抢那团泥巴!我们几个被蛊虫缠住的,才得了喘息,被拖回营地…”
亲卫的声音渐低,似乎在回忆那地狱般的场景:“…从来没见过蛊虫那样…渴求那东西…”
盛炽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浓眉却缓缓聚拢。他安抚了亲卫几句,转身便走,步履却比来时更快丶更沉。
盛炽直接掀开了盛暄的帐帘。浓烈的药味和病痛的气息扑面而来。
盛暄正被刚发作的一阵剧痛折磨得蜷缩在榻上,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血管突突直跳,指节因攥紧而被褥而惨白。剧痛稍有缓解,他便瘫软下来,眼神涣散。
盛炽在榻边沉默地站定,看着自己弟弟昔日如同骄阳般夺目丶如今却被痛苦蚕食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心口如同堵着块寒冰。
他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声音低沉得如同压顶的铅云:
“那天晚上,最後关头,你扔出去的那个小瓶子……是哪里来的?”
盛暄吃力地擡起眼皮,涣散的目光在盛炽脸上聚焦了片刻,才从一片模糊的痛苦中抓住这个明确的问题。他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得像破风箱:“…瓶子?”
他似乎在艰难地搜索记忆的碎片,“…哦…那个…是泽兰……”他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泽兰给的…咳咳…”一阵猛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咳得撕心裂肺,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後几个破碎的音节,“…他…炼的药…很强…很…特别…”
话音刚落,盛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再次陷入半昏半醒的痛苦泥沼,身体依旧在不自觉地细微抽搐,抵御着永无止境的折磨。
盛炽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泽兰给的”几个字,像沉重的砝码,沉沉地压在了他心头连日来盘旋的那个模糊的疑虑之上。
苏泽兰……那个来历成谜丶医毒双绝丶总是带着一层清冷脆弱薄纱的少年医者。是巧合吗?是他未雨绸缪的警惕?还是……他本就深谙其道?
盛炽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和深沉。
苏泽兰调制的那能引起万千蛊虫疯狂渴求的“药”,究竟是护身之宝?还是……一种只有“源头”才能持有的丶对同类蛊物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饵食?这太过精准丶太过有效的反制手段,本身就是一道巨大的阴影,指向一个他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答案。
一股冰冷的寒意,掺杂着被背叛的愤怒和对未知危险的警惕,缓慢却无可阻挡地,从盛炽的脊椎蔓延开来。
他握着佩剑剑柄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再看向榻上被痛苦折磨的亲弟弟,盛炽心中那份因苏泽兰救治而生的感激,此刻被一片深邃丶复杂的阴云所笼罩。
对苏泽兰的疑窦,第一次以如此尖锐和现实的形式,刺破了所有温情脉脉的掩护。
此刻的苏泽兰,对此一无所知。
他刚从药库清点完伤药回来,额发间尚沾着药草的碎屑,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正垂着眼睑,安静地用铜钵研磨着给盛暄调配止痛用的草药。昏暗的光线下,他清瘦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脆弱。
他只感觉到一丝莫名的不安,像细微的蛛丝拂过心头,引得後颈那道被重重药布覆盖的疤痕,又隐隐传来一丝不祥的悸痛。他蹙了蹙眉,手上的动作却未停,只当是连日劳累所致。
帐外,冷风低旋,卷起几片枯叶。一场关乎信任丶关乎生死丶关乎埋藏最深的秘密的风暴,正悄然凝聚在将军府的上空,酝酿着撕裂一切的雷霆。而他还沉浸在对盛暄病情的忧思之中,浑然不知自己已站在了这场风暴最中心的风眼。
苏泽兰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脚步虚浮地走向盛暄的营帐。
连日来的忧思丶愧疚和秘密的重压,让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帐内压抑的痛苦呻吟和帐外士兵们低沉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
“……谁能想到呢?二公子竟是自己请命去做那诱饵的……”
“嘘!小声点!将军严令不得外传……”
“可这也太……那些邪教的手段,啧啧,看看二公子现在的样子……”
“听说是为了揪出邪教,二公子真是……”
“诱饵”二字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苏泽兰的耳中!他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泼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那几个士兵的低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
诱饵?自愿的?
原来如此!那天晚上盛暄突然发疯是因为。。。。。。
而他苏泽兰,这个被盛暄用生命去追查的“圣子”,这个被盛暄用最纯粹的热忱保护着的人,却正是导致盛暄如今生不如死的根源!
他的秘密,他的逃避,他的隐瞒,不仅辜负了盛暄的信任,更成了刺向盛暄最锋利的一把刀!
药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四溅,如同他此刻被真相撕扯得粉碎的心。他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巨大的愧疚感和强烈的责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由恐惧筑起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