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盛暄的营帐。
帐内光线昏暗,浓重的药味和病气几乎令人窒息。盛暄躺在榻上,刚刚经历完一轮蛊毒的折磨,浑身被冷汗浸透,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嘶声。他眼神涣散,嘴唇干裂,昔日飞扬的神采被无尽的痛苦磨灭殆尽。
盛炽将军正站在榻边,紧锁的眉头下是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衍师傅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拈着银针,看着盛暄痛苦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满是焦灼和心疼。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泽兰的心上。盛暄的痛苦,盛炽的沉重,苏衍的焦心……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藏匿在阴影里的“源头”!
恐惧?暴露身份的恐惧?被当作“邪教馀孽”处死的恐惧?失去将军府立足之地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锥心刺骨的景象彻底碾碎。
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源自他骨子里的善良和对盛暄丶对苏衍丶甚至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的责任感——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决绝的勇气,冲破了一切阴霾。
他不能再躲了。他必须做点什麽!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的军营此刻沉入一片死寂,唯有巡夜兵卒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刁斗的冷响,偶尔划破这浓稠的黑暗。
苏泽兰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衍的营帐外。他瘦削的身形在惨淡的月光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指尖的颤抖。他轻轻掀开了帐帘。
帐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苏衍正伏在案几上,对着一本摊开的古旧医书打盹。连日来的忧心操劳,让这位医师也显出了疲态。
“师傅……”苏泽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
苏衍猛地惊醒,擡头看见苏泽兰站在阴影里,眼神锐利起来:“泽兰?这麽晚了,出什麽事了?是不是盛暄……”他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看盛暄。
“不是,”苏泽兰上前一步,踏入那圈微弱的光晕里,他的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却坚定得不容置疑,“是我……我有办法救他。
苏衍的动作顿住,疑惑地看着他:“办法?什麽办法?你找到解蛊的方子了?”
苏泽兰摇了摇头,他走到苏衍面前,没有犹豫,直接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苏衍心头一跳。
“我的血”苏泽兰擡起头,直视着苏衍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师傅,我的血……可以压制盛暄体内的蛊毒!”
“什麽?!”苏衍霍然起身,案几上的医书被带得哗啦作响,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将他脸上的惊骇照得明暗不定,“胡闹!泽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他声音里带着行医者固有的严谨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苏泽兰没有退缩,他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我知道这听起来荒谬绝伦!但你亲眼见过!我……我小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段尘封的丶带着血污的记忆强行翻出,“您还记得吗?您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时,我浑身是伤,万蛊缠身,生不如死……”
苏衍的瞳孔猛地一缩!那段记忆瞬间清晰起来——那个蜷缩在角落丶浑身溃烂流脓丶被无数诡异蛊虫啃噬却奇迹般吊着一口气的孩子!那孩子痛苦扭曲的脸,与眼前苏泽兰清瘦却决绝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是……我记得……”苏衍的声音艰涩起来,那景象太过深刻,是他行医生涯中罕见的奇症。
“我活下来了。”苏泽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虽然生不如死,但我活下来了。我的血……或许就是原因。那些蛊虫啃噬我,却似乎……无法真正杀死我。我的血里,或许有某种东西……能克制它们,至少能压制它们!”
这个解释,如同惊雷在苏衍脑中炸响!他踉跄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
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剧烈晃动,映照出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震惊丶难以置信丶一丝荒谬的联想……以及随之而来的丶更深重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苏泽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
那孩子身上笼罩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万蛊缠身而不死……特殊的血能压制蛊毒……这哪里是什麽“特殊体质”?这分明是……
“邪教馀孽”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了苏衍的心尖上!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如果苏泽兰的血真的能救盛暄,那岂不是坐实了苏泽兰与那些阴毒诡谲的邪教有着千丝万缕丶甚至可能是本源的联系?!他这些年悉心教导丶视如己出的孩子,难道……难道真的是……
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衍。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跪在眼前的苏泽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恐惧,有被欺骗的愤怒,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丶被命运嘲弄的悲凉。
“泽兰……”苏衍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着什麽?”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苏泽兰眼底的每一丝情绪,“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绝路上推!往火坑里跳!”
苏泽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苏衍眼中的恐惧和猜疑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上苏衍的目光,那里面是破釜沉舟的平静:“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丶带着苦涩的笑,“意味着我可能……永远无法再叫您一声师傅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盛暄……他等不了了。师傅,您也看到了,他每时每刻都在被啃噬,在煎熬……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下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这希望要用我的命去换,我也要试!”
他擡起头,眼中是孤狼般的决绝:“至于以後……大不了,等救活了他,我再跑路就是了。”
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块巨石砸在苏衍心上。
跑路?一个身负如此秘密的少年,能跑到哪里去?又能活多久?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扭曲丶拉长,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
苏衍看着苏泽兰。看着少年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那份为了救盛暄甘愿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牺牲。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苏衍的心。医者的仁心让他无法拒绝任何可能的生机,尤其对象是盛暄;而对苏泽兰的疼惜和保护欲,又让他恐惧这“生机”背後隐藏的毁灭性真相。
最终,苏衍重重地丶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苍老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疲惫和无可奈何的决断。
“……好。”一个字,仿佛用尽了苏衍毕生的力气,沉重地砸在寂静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