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
正月十四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行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四人直走到御街,街正中却是那皇家专用的御道,两边俱是河沟,沟内原种着荷花,两岸是桃丶李丶梨丶杏,椰,冬日无有枝叶花朵,但俱悬着彩灯,粘着绸缎彩纸的花鸟,却也是异常的富贵风流。两岸以黑漆叉子为界,东西两侧方是御廊,临街开着店铺,,官人百姓,买卖于其间,热闹非凡。那樊楼正在御街北端,三层相高丶五楼相向丶飞桥栏槛丶明暗相通丶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与李师师所居小御街,离着也不甚远。衆人一壁走,一壁留意,却在那金线巷内,两行都是烟月牌间,只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门前是极新巧的灯笼,却不挂牌儿。四人拣了一个茶坊,入里来吃茶,动问茶博士道:“前面无牌的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忙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
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婉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
燕青应了,迳到李师师门首,揭开两道帘,转入中门,却是无人出来,他转入天井里面,却见一个大客位,设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紫葺褥,悬挂暖雪丶芳以丶藕丝数种好灯,案上摆着舞郁青镜丶金虬香鼎。燕青仍不见人,便微微咳嗽一声,屏风背後,方转出一个丫鬟来,见了燕青,道个万福,问道:“哥哥高姓,那里来?”
燕青笑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闲自有话说。”
那梅香便入里间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她坐了,纳头四拜,随意诌了一个名字,只说从小在外,今日方归。胡乱奉承了两句,便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服
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
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少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那李姥虽得官家赏赐大府钱,足有万缗计,但虔婆好利,乃是天性,听的燕青这话,不免动心,便去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
师师如今连雅士都轻易不肯见,哪里耐烦去理会商贾,那李姥再三道:“他久慕你的名字,原无别的念头,只求同席一饮,又非京师中人,路远不易,便胡乱去坐一坐罢。”
师师见妈妈只是歪缠,料得那客人定是出手豪阔,打动了虔婆,不由得莞尔一笑,道:“好罢,这次随妈妈意思---叫梅香去取月团茶饼来备下罢。”
随手拈着一支梅花,翩然而出。
燕青立在天井里,却不知是怎样一个妖娆烟花出来,正想间,只见一个二十馀岁女子,自里面出来,虽非妙龄,又不施脂粉,只着玄绢褐袄,但气度幽姿逸韵,面容清丽绝伦,连手中红梅,都显得黯然无色,他愣了一愣,旋即想起自身所负重任,忙拜倒在地。
师师原说要见的是一个大腹商贾,却不是料一个极英俊的年轻哥儿,穿着似是仆役模样,推金山,倒玉柱,向着自己便拜,不免吃了一惊,忙还礼道:“哥哥请起,却不折杀奴家了。”
那虔婆见师师笑吟吟的,心头却正和气,忙说与她备细由来。
李师师便道:“原来如此,那员外如今在那里?”
燕青不敢十分看她,只低头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
李师师微笑道:“啊,却如何不来寒舍拜茶。”
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
李姥忙道:“便快去请来。”
燕青便暂告退了,一迳走到茶坊里,在衆人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看那一行,虽有一个锦衣绣袄,气度非凡的汉子,但衆人颜色,却倒都是看着那黑矮子行事,心知此人便是妈妈所说那员外正主了,便敛手向前,对着宋江道:“适间张闲哥哥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
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
李师师便邀请坐,又看着柴进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简。”又叫戴宗拜李师师,师师只是还礼,道:“只请免礼,奴年轻当不得。”
于是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婢子捧了茶至,献与衆人。那鸬鹚杯,多系海蠃壳磨成,但她家的杯子,却是用的夜光蝾螺,灯下泛着珠光莹彩,好不罕异。
宋江正欲叙说行藏,却有婢子急急来报说:“娘子,官家来到後面了。”
李师师便起身道:“其实不敢相留,等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再少叙三杯。”
宋江大惊,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走。
师师被这四人一搅,却是有些倦了,却也只得强打起精神,去迎着天子,那赵佶四十来岁年纪,头戴软纱唐巾,穿着华丽繁复的滚龙袍,面容却甚是清隽儒雅,因中元节近,却不得闲,这日一时想起师师,便来看一看,却不曾预备过夜,师师接了驾,亲手奉上香茶,又取了一个却尘锦的团褥,倚在天子脚下,与他攀话,天子见她颜色有些儿困,只少坐了一会,便去了。
师师松了一口气,便叫丫鬟烧汤,自沐浴了,饭也懒得吃,命梅香下了珊瑚鈎,放了紫绡绢幕,展开冰蚕神锦被,剔亮了灯,卧在床上把着一卷唐传奇,边看边笑边叹----”
却说一个心爱的梅香,向来在外间熏笼上伺候着,见她又躺着看书,便劝道:“娘子,却当心把眼睛坏了,看不清东西。”
师师哪里肯听,道:“我只这一时能自在些,却又来催--”
把好好一双秋水般眼睛眯着,娇慵的翻了个身,道:“你却做完活计了无?”
梅香不停手的换着脚炉手炉熏炉里的炭,一边道:“活计哪里有做完的时候,像这灰土,拭了生,生了拭,那饭碗,吃了洗,洗了吃,还好今日官家来的巧,不用与那一夥儿摆了饭,不然又有一桌子的东西要收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