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见那小小丫鬟,因这件事,似有无穷烦恼,忍不住笑了一笑,复又叹口气,枕着那卷书,慢慢的睡着了。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师师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自梳洗了,却倚在栏杆边看丫鬟洒扫,原来自天子幸过之後,岂止寻常官宦,便是王孙公子,也轻易不敢上门,她却也不需别处的缠头使用,单是官家赏赐下来的银钱缯帛器用食物,便不下十万。只是她在家里虽然清净,却也颇为孤单。如今看看天色渐晚,正想着莫若去街上看灯玩耍,却听见有人叩门,李妈妈出去看时,原来是昨晚来的那个张闲,又来与他家员外致意,并取出那火炭也似两块金子,放在鸨母面前。
李姥眼里见了金子,哪里还拔得出来,忙命人整治筵席,相请宋江一衆来家吃酒。
李师师见那黑面客人不住的献殷勤,只怕他却有什麽别的想头,是以不甚欢喜,但看在张闲面上却不好当面推辞,使这个礼数周到丶言谈伶俐的汉子为难,只得将衆人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无移时,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拥一春台。
师师便执盏笑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
宋江忙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
李师师只道:“员外奖誉的太过了”都劝罢酒,叫婢子将小小金杯巡筛。
师师见这几人行止言语,却不似风雅的人,便将些市井俏皮的话说来,那黑汉子也不大做声,皆是他表弟,那个锦衣官人叶巡简做答,来牵线的英俊小生立在边头应和着,又也说笑话儿,师师许久未曾开怀一笑,如今倒也觉得甚是热闹。
酒行数巡,那黑汉口滑,把拳裸袖,叶巡简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後如此,娘子勿笑。”
师师微笑道:“不妨,各人禀性何伤!”
正说话间,却见丫鬟匆匆进来,说道:“娘子,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呐呐地骂。”
宋江趔趄着眼,叫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一个美貌女子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圆睁怪眼,直上直下的相着师师。
李师师见他村朴,却也不生气,只笑问道:“这汉子是谁?恰像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
衆人都笑,只李逵不省得她说甚麽。
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一身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
李师师道:“原来如此。”便叫人取大银赏锺,各与李逵戴宗三锺酒。李逵便瞪着眼吃了,燕青怕他胡说,忙打发两人依先去门前坐地。
宋江兴致起了,便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伸手取过赏锺,连饮数锺。
李师师见他突然豪兴大发,全不似先初唯唯模样,心中暗道:“这些只怕不是商贾--倒像是,---”便笑道:“员外好气概,只是却哪里去寻关西大汉,生铁牙板呢?没奈何,只得奴家助兴罢。”也饮了一盅酒,站起身来,擎了琥珀杯,唱那苏东坡的《大江东去词》。
燕青不挪眼的看着师师,却是这个身量纤细的女子,竟把一阙念奴娇,唱出一番慷慨激昂的味道,却是真真令人吃惊,他正有心相和,却见宋江乘兴,一叠声的索纸笔来,燕青只得与他磨得黑。宋江便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
师师喜道:“尊驾却会填词麽?”
宋江傲然一笑,笔走龙蛇,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
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
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
凝碧,六六行连□□,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
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遂递了过来,师师反覆看了,却也平平,只是量他别有深意,正要问时,只见婢子匆匆过来,伏在耳边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後门。”
李师师忙站起身道:“奴有要事,却要辞去了,不能远送客人,切乞恕罪。”自来後门接驾去了。服侍的衆人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却不出来,只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微笑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宋江就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後次难逢,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
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後来也有翻变。”
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迳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挡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一面放火,将香桌椅凳,打得粉碎。
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