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卖伞郎重新回了九十九桥镇。
这次他没去谢家,而是租了处简陋的院子,是准备要在这里安家了。
谢夫人知道安家不易,心里又念着他不顾生死帮她去送信的恩情,差人送了不少东西过去。
又过了数月,又一日深夜,镇上的百姓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出门一看,极远处盘旋进镇的山道蜿蜒了一条火把长龙,已行到了镇前。
卖伞郎披着衣裳爬到屋顶上去看,那条火龙深入镇中腹地,脚步声犹如冥神到来的战鼓。
流苍军队一路被逼退到九十九桥镇。
各家都收留了受伤的兵士,镇中的药铺里已无药可用。赤松人守住了山口,镇上的小孩子们跟郎中学了一下辨认草药的本领。出不了山,就在镇中的河边、桥下,或山坡高地上的每一个地方找草药。镇子上的大户开仓放粮,一粒不剩。百姓们都明白,若再各扫门前雪,家就快守不住了。
谢翎这次回来更是狼狈,眉骨上多了个口子,再偏一点就是眼珠。
卖伞郎在洒满日光的小院里给他换药,墙边是两棵郁郁葱葱的枇杷树,树上的果子还青着。院中开了一畦菜地,青菜已有一寸高,绿莹莹的滚着露珠,长势喜人。
“每次见你,都要你给我换药。”
“有得换就好,没得换的,都在棺材里听蛐蛐儿叫了。”
谢翎笑了笑,看他头上的蛇簪:“这簪子好不好用?”
“好用。”
“以后再给你做。”
“好。”
换完了药,二人懒洋洋地坐在小院里的枇杷树下,风微醺,阳光正好,这一刻的宁静像是偷来的。
“伞哥儿,对不住了,家快守不住了。”
“小人知道。”
“下一世,我还来九十九桥镇,把家夺回来。”
“那小人等你。”
“下一世,你做姑娘吧。”
“那小人要做个什么样的姑娘?四处卖伞的姑娘,还是官家养在深闺的姑娘?”
“……”
谢翎想了想,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好,“是你就好。”
“好。”
屋檐前的燕子衔来树枝筑巢,不多会儿,云遮住了太阳,天彻底灰了下来。
入夜后,赤松军开始进攻九十九桥镇,战事进行了六日,赤松军大胜,占领了九十九桥镇。
谢翎战死在桥上,却顶天立地地站着,长枪抵着胸口,宁死没有倒下。
十一
前世今生的故事,锦棺坊里听得不少,比这悲惨或惊奇的更有。
显然卖伞郎也不觉得有多动人,无惊无波地讲完,就像他这个人的性子,生来就宠辱不惊。
只是白清明的脸色却格外的沉重,只问他:“那你如何会忘记自己的姓名?”
“不知道。我睡着了。”卖伞郎终于有了情绪,皱了皱眉,“我醒来是在谢翎的棺材里,他已是森森白骨。我从棺材里爬出来,外面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少年,那谢翎又死了多少年?他是否已转世,亦或只是来渡劫的神仙?若转世,又年方几岁,是黄口稚儿,还是耄耋老者?身上有何信物为证,还是生成一模一样的容貌?”
白清明一句一句地问出来,每问一句,那卖伞郎就更茫然一分,听到最后,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他什么都没有,只知道九十九桥镇,只知道要等。
画师插嘴说:“主人,他这样的,只能托鬼差去冥界查一下命谱了。”
白清明点头,对那呆的卖伞郎说:“今日你就先回去,在下先去查一查那人的消息。”
卖伞郎一言不端正地叩了个头,这才背着竹筐子离开。
他一走,柳非银就不淡定了,扇子一摇,长叹一句:“喜欢上了哎。”
白清明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好笑:“你知道什么?”